第0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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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瞎话。"

"要是瞎话天打五雷轰!"拾来赌咒发誓。他望着二婶泪糊糊的呼眼,鼻子也酸了。

两口子相跟着回了庄,天已到晌午了。二婶开了锁进了屋,一边吆喝拾来:"烧锅!"拾来还没坐到锅跟前,她又嚷:"水缸见底了,还不挑水去,这么没眼的。"于是,拾来又站起来去挑水。

三十四鲍秉德不明白自己咋会有这么多话的。天黑,他脑袋一挨上枕头,就开始对着新媳妇叨叨,叨叨个没完。他告诉她小鲍庄的来历:鲍家祖上做过官,莫看如今贫寒,却是有底的。他告诉她自己家那些啰啰嗦嗦的事:自己过去的那女人,那女人怎么变疯了,又怎么想上吊没死成,后来发大水时,又怎么摔下去,淹死了,至今连都没找着。

媳妇总是静静地听着,黑里见不着她脸上的麻子,什么也看不见,只觉着她的脸贴着他的脸,眼睛眨巴着,半天眨巴一下,半天眨巴一下。他知道,她醒着,在听他说呢!

鲍秉德原以为自己是不好说话的哩。他常常一连几天不说一个字,猛一开口,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如今这么说个没完,连自己都觉着烦人了。可不会是这几年的话全憋在肚里了。说也奇怪,人一说话就象是活过来似的。他象是活过来了。回想那几种,都不知道自己在活个什么劲。他就是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怕人烦。

她的脸贴着他的脸,半天一眨巴眼,半天一眨巴眼。她醒着,在听他说哩。

她肚里已经有了,不知为啥,他不用趴到她肚子上去听,也晓得一定是个活跳跳的孩子。他这么断定。他觉得这个娘们就是专给他生孩子过子的,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娘们,家里的。搂着这样的娘们睡,睡得踏实,睡得实在。

可是,有时候,他坐在板凳上,脚泡在脚盆里,着烟袋,看着她忙活。看着看着,不由的会看到一个苗苗条条的背影,一条大辫子在背上跳着,长虫似的。他的心,就会象刀剜似的一疼。他觉得那疯子是有意跳下水,给这个媳妇儿让路的,也是给他让路的。唉,要是找着她的尸体,埋在地头,也好时常看看,捧捧土,拔拔草,心里的难受也好有个地方发落。可她不知躲哪儿去了,连也找不见了,连把土也不让他捧,草也不让他拔,连个地头也不占他的,连个难受也不给他。是放他过去,也是叫他放她过去。

鲍秉德心里酸酸的难受。可是天一黑,一搂着那娘们,话又来了。耳子隐隐的好象家后秫秫地里有人唱小曲,声音细细的,风吹似的。再凝神一听,又没了。

三十五鲍仁文熬了几宿,写成了捞渣的报告文学。这回,他发了狠,一连抄了四、五、六、七份,发通知似的发给了好几处:省里的,地区的,县文化馆的;刊物,报纸;青年报,少年报…

收过了秋,粮食进了屋,囤了起来。过年了,鲍秉德家里的肚子得老高,快生了。

庄前庄后连连响着鞭炮,起屋上梁哩!

这一天,大路上来了一辆吉普车。进庄就问鲍仁文家住在哪里,然后就一径找了过来。

鲍仁文正在地里做活,见一辆吉普车老远的来了。车停了,下来两个人,朝他走过来了,是朝他走过来的,踩着刚出头的麦苗。他站直了,用手搭起凉棚望着,心里"怦怦"地跳起来了。他看得出这两个人不是乡里人,其中一个甚至不是此地人。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太照着眼,眼睁不开。那两个人从太照眼的地方走来了。

那两个人一步一步走来了。

两个人一步一步走来了。

两人一步一步走到了跟前,问道:"你是鲍仁文同志吗?"

"是的。"他说,声音有些打颤。

"这是地区《晓星报》的记者老胡同志。"那个象此地人的人指着那个不象此地人的人说,"我是县文化馆的,我姓王。"老胡同志早已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老胡同志戴了副眼镜,相得很,不敢判断他的年龄。城里人的年龄不好说。他热情地摇摇鲍仁文的手,拉他在地头上坐下,好象是他家的地头似的。

他果真是为捞渣的报告文学而来的。他们收到稿子,先是看了一遍,起来了。后来,过了年,临近三月份了。三月份是礼貌月。领导上要他们好好地抓一个典型,以配合五讲四美的宣传。于是他们又想起了这篇报告文学,重新找出来看了一下,传阅了一下,都觉得事迹是可以的。就是,怎么说呢?文章还要润,并且要更加充实加强捞渣几年如一照顾五保户这一情节。要知道,如今老人问题,简直是个世界的社会问题。所以就派老胡同志来和鲍仁文同志合作,一起完成这篇报告文学。事情很紧急,今天,鲍仁文就要跟他们进城去。要九争在三月以前完成,让老胡同志带着稿子回报社发排,三月一见报。

鲍仁文听他说着这一切,就好象坠入了五重云雾中。"我不是在做梦吧?"他问自己。"我可不是在做梦吧!"他又问自己。他觉着头晕,觉着身子软软的无力,连微笑也微笑不动了。他看着老胡同志那张生生的脸,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就好象放电影出了故障,只有人影没有声音似的。老王同志递过烟卷,他糊里糊涂地接过来,居然让老胡同志点的火,连声谢谢也没说。

最后,老胡同志站起来,拍拍股上的土,说:"就这样。"鲍仁文也站起来,拍拍股上的土,说:"好,就这样了。"

"我们现在就走吧!"

"好,走吧。"鲍仁文跟着说。恍恍惚惚的,不知要走到哪里去。走出麦地,上了吉普车,一股子臭汽油的味,叫他清泠起来:老胡同志是要上捞渣家去瞅瞅,和他父母拉拉。

鲍彦山家里的在烧锅,见来了两个陌生人,有些着慌。忙不迭地站起来。老王同志说:"这是地区《晓星报》的记者,专来采访你家鲍仁平的事迹,要写文章报道哩!"他娘还是惶惑。

"这是县上、地区上的干部,来问问你家捞渣的事,要写文章表扬哩!"鲍仁文解释说。

她便懂了,释然了:"屋里坐,屋里坐!"屋里漆漆黑,一个粮食囤子占了三分之一的地方。老胡似有些吃惊地左右看看,没有说话。有人到湖里把鲍彦山喊来了。

"这是鲍仁平的父亲。"鲍仁文介绍。

两人一齐上前,一人握住了一只手,使劲摇着。鲍彦山惶惑地看着他们,好容易把手解出来:"坐,坐吧!"各就各位坐下以后,老胡同志扶了扶眼镜,低沉地问道:"鲍仁平是从几岁开始照料五保户鲍五爷的?"

"打小就跟鲍五爷亲呢。会说话就会邀鲍五爷吃饭;会走路,就会去给鲍五爷送煎饼。"

"他为什么会对鲍五爷这么好呢?"

"他俩有缘份。鲍五爷不理人,倔,就理捞渣,和捞渣亲"。

"鲍仁平生前记不记记?"

"记?"

"捞渣活着时每天写不写文章?"鲍仁文解释道,无形中他成了翻译。

"自打他上学,每天放过学,割过猪菜,吃过饭,就趴在桌上写作业。写个不停,冬天手冻麻了,还写;夏天,蚊子咬疯了,还写。叫他,捞渣,明天再写吧!他说:明天还有明天的作业哩!"

"他写的东西还在吗?"

"和他的书包一起烧了。"

"烧了?"老胡同志很吃惊。

"此地的风俗:少年鬼,他的东西不兴留家里,统统都烧,烧不了的就埋了,扔了。"鲍仁文解释。

"哦。"老胡同志轻轻地了一口气。

"这孩子命苦,没吃过一顿好茶饭。"他大唏嘘起来,眼泪啪啪地落在了地上。他咳了一声,吐了两口痰,用脚去了。

老胡同志不再说话,过了半晌,轻轻地说:"走吧。"鲍仁文带他们到大柳树下去看看。老胡同志仰起头望望那树梢,想象着当时那鲍五爷是怎么趴在那树上的。又低头看看树干,想象着捞渣又是怎么抱住这树干死的。老胡摸摸那糙的树身,不说话。

鲍仁文又带他们到大沟边捞渣的坟上去看了看。坟上长了一些青青的草,在和风里微微摇摆着。一只雪白的小羊羔在啃那草,一个小孩在大沟里洗脚,瞪大眼睛严肃地瞅着他们。

"小孩,过来。有话问你。"老王喊他。

他跑上来,牵起小羊羔,转头就跑了。一边跑一边回头看。

"乡里小孩没见过世面。"鲍仁文代他抱歉道。

老王摇摇头,笑了:"我想问问他,鲍仁平的事。"老胡一直没说话,站在捞渣的坟前。

坟上的草青青的,随着和风微微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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