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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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趁機輕薄你。”我對着他的背影叫道。他快步走進廚房,不知道他是否聽見。熱氣騰騰的羅宋湯吃在嘴裏似乎沒有什麼味道。我吃下一些他做的鬆餅,只是為了填填肚子好去吃藥。我實在太困,幾乎一沾上枕頭就睡着。
***3月31,凌晨,但是我睡得很不好,做了好幾個惡夢。我夢見還是搖晃學步的孩子的我張開雙臂
向自己的母親,她的手温暖而豐潤。
她抱起我,湊近我,似乎要親吻我。可是頭髮蓋住了她的臉。我一層一層撥開她的頭髮,還是沒有看到她的臉。突然我發現手已經伸到了她的頸後,空空的覺環繞我的手腕。我不顧原則地高聲大哭。
我夢見還在讀中學的我,乘着電車去同學家。透過車窗,我看到幾個狼頭人身的怪物推搡着一個穿短袖白襯衣的男孩往電車行駛的相反方向走。
馬路上人來人往,電車上人擠人,可是沒有一個人有什麼反應。我大叫停車,拍打着玻璃窗,仍然沒有人反應,甚至我自己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突然那男孩轉過頭看着我。是的,他聽到了。我正興奮地想,卻突然發現車上原來都是狼人,瞪着碧綠的眼睛望着我。我嘶聲尖叫,聽到一個沉悶的聲音響起:“唔,就是這個樣子,瘋子的兒子…”我夢見陰雨綿綿的銀鋤公園,濕滑的後山坡上,赤身體的男孩蹲在樹下,雙臂緊緊圍着自己,嘴巴咬着手腕,歪過臉抬起眼睛看我。
他剪着短短的學生頭,我沒認出他的臉。但我知道那是泰雅。我張嘴叫他的名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我踏着粘濕的土坡向他走去。地上越來越濕,竟然是鮮血源源不斷地從泥土裏冒出來。
冒出的鮮血匯成灘,匯成,向他湧去,漫過他的腳,漫上他的腳踝,無情地侵蝕他。我不停地走,我的鞋子沾滿了鮮血。可是他離我總是那麼遠,永遠不能再靠近他半步。
我叫喊着,盡力地跑着…跑着…陡地我從夢中驚醒,艱難地着
氣。心臟一下一下重重地跳,似乎要從喉嚨裏崩出來。我覺得噁心、頭暈,渾身冷汗。伸手摸去,隔壁的被褥下竟然是空的,而且是涼的。
“泰雅…”我輕聲叫道。無人回答,彷彿只剩我一個人被遺棄在黑暗的大陸。我罵了一聲,伸手擰亮牀頭燈,時鐘指向5點,黎明前的最後一刻。黃綠的燈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
“泰雅?你在哪裏?”我套上衣和長褲,眯着眼睛從牀上起來。我
覺很不好。不是
悉的
冒發燒,而是一種從未有過的
覺。我踏出幾步,才發現自己是如此虛弱,心臟如巨錘般敲擊我的
壁,放眼望去,房間裏好象蒙上了黃綠
的霧靄,好象周圍的一切都是虛幻的,只是膠片泛黃的黑白片。
不祥的念頭從心底裏冒起來。
“泰雅!泰雅!”我跌跌撞撞地走向客廳,打開開關。客廳的落地窗開着,晨風吹動窗紗。沙發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個人影。
“你…你發什麼神經…”我跌坐在泰雅身邊“打扮成這樣…半夜三更地,要到哪裏去?”問完這一句我就暈得説不出話來,靠在沙發背上休息。他洗過澡,頭髮噴了摩斯,整整齊齊地往後梳。身上穿着白的棉布襯衣、藏青
鑲邊的v字領白
衣,腿上套着樸素的靛藍
牛仔褲。
我早就看到過他備有這樣一套衣服,有時拿出來摩挲着,但從來不穿,因為這件事被我嘲笑過好幾次。
“瞧你這樣子…”我好不容易緩過勁來“背上一個書包就可以到隨便哪家中學上學去了。幹什麼?趕去早自習也不用那麼早?”他仍舊沒有説話,靜靜地望着陽台。順着他的目光望去,陽台上空無一物。對面的另一棟樓沒有一盞燈亮着。
記憶中雪白的牆面現在看上去也是污濁的黃綠。難道我的頭真的暈到看不清顏
的地步?我低下頭想再休息一陣緩緩勁兒,卻發現泰雅腳上居然還穿着紅
鞋幫的帆布高幫籃球鞋。
平時他最愛乾淨,如果我沒換拖鞋就進屋,他準會跟在後面默默地擦地板,讓我這種野孩子臉紅不已。這不對勁。我費力地環視四周,他的手機壓着一疊紙放在餐桌上。絕對不對勁!我強撐着爬起來,撲向桌子。信紙印着黃玫瑰的底,我什麼也看不清。手機上,定格着短信息清單。最後一條就是我發來的。我用顫抖的手指按下功能鍵。有人傷害過你,有人繼續傷害着你,可是無論時間過去多久,隱藏的惡魔終究會被揪出來,所以讓我來告訴你:不要再去傷害在我頭腦中比較清醒的一部分開始佔優勢,最後的一句話反覆在我腦海中迴響:不要再去傷害…雙胞胎…馬南嘉走後牀單上很少的血跡…浸滿冷水的浴缸裏揮散不去的血腥氣…泰雅嚴重損傷的身體…顧正洪…
“你…殺人了?是你殺了陳天青?”儘管已經在拼命剋制,我的聲音仍然不住地發抖。
“誰?你説的是誰?”他的反問給了我少許信心:“3月18號,就是我第一次在你家看到馬南嘉的那天下午,在銀鋤公園死了一個男孩,你知道這件事嗎?”他的身體在沙發上彷彿不斷地在縮小:“你説什麼?真的有人死了?不!我…我只是心裏很難受…我不知道那些血是哪裏來的…”
“告訴我!”
“我…”他顫抖如秋風中的最後一片梧桐葉。
“快告訴我是顧正洪殺了他!”我絕望地吼道“你他媽的都看到些什麼!”
“天吶!”他泣着“我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只記得那人走以前最後親了一下我的嘴,説他從來沒有看到我那麼主動過。他很滿意,以後還要來找我。這時我才發現自己一絲不掛,身上痛得要命,血水渾着
順着大腿
下來…”
“你被…強暴了?”
“好象不是…我也不知道…衣服都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旁邊的石頭上,最上面卻是一把刀,就是家裏平時用的那把水果刀…”
“你…”我真害怕聽到他再講下去。
“我真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隱約記起我好象在等待什麼人,可是我不知道我在等誰,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在這裏等。
天下着濛濛細雨,冷得要命。我痛哭起來,心裏好象壓着一塊大石頭,又悶又痛:我就是這麼無恥,連這山坡上的泥土都比我乾淨。”
“別…別講了…”我喃喃道。然而泰雅沒有聽見我的話,彷彿又淪入那天亂的心境。他接着説:“那時我偶爾抬起頭,看到樹下映着我自己少年時的影子,就那樣神情淡然地看着現在的我,骯髒、下賤、卑劣的我。
突然我想到,象我這樣的人還是死了的好。如果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死掉還要好。”
“不…不要…”我捧着自己的頭,天!那天他從我家離開後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我終於把自己砍成了碎塊,心裏總算舒服起來。我覺自己輕飄飄地離開公園回家。一直到踏進家門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經死了。”
“不…”我頭痛裂。他當時是全
的,事後下意識地穿上衣服。怪不得沒有人看見渾身是血的人走出公園。
誰能料到竟然是這樣?
“我拼命地用水衝自己,放了滿滿一大浴缸水,泡在裏面才覺得分量一點一點回到身上。等你來的時候我發覺自己居然還活着…”
“那把刀…和血衣…那時候就在浴缸旁邊的洗衣機裏?”我真該死!當時竟然一點也沒有察覺。
“是…是啊。衣服後來我都扔掉了。我很怕,我不知道怎麼會有那麼多血。”我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抓着手機,聽他不停地泣,我也想
淚。怎麼會有這種事情。我絕對想不通。而我更害怕的,是問他第二個問題。強烈的責任心把這個問題推到我嘴邊,而更強烈的保護泰雅的慾望把這個問題壓了下去。
不,不單單是為了保護他,也是為了保護我自己。剛才泰雅的話,已經把我的心生生地撕裂,我幾乎能看見自己的血在一股一股地從裂開的傷口中淌出。
再來一下,也許它就承受不住,永遠停止跳動。
“你知道…”泰雅接着説“我看到那個短信息的時候想到什麼嗎?那號碼從來沒見過。
我一直以為是林彤的,我見她一直站在那裏眺望。我把shinji放上冷藏車的時候她準是看見了。可是我絕對沒想到是你。”我的心臟猛烈跳動了一下,然後是長長的沉寂。一陣眼前發黑,我從椅子上跌下,把椅子也帶倒。殘餘的微弱意識中,我憑覺按下“110”的第一個按鍵。泰雅突然快步走來,劈手奪過手機甩出窗外,然後拉開廳櫃的
屜嘩啦嘩啦地翻找着什麼。我吃力地問:“你瘋了?你真的是瘋了…你殺了他?”
“我沒有想要殺他!”泰雅的聲音開始平靜下來“那襪子的結很鬆,不可能勒死他的。他醒過來時,肯定以為是一個惡夢吧?可是,我自己什麼時候才能擺惡夢呢?什麼時候早上醒來,天是藍的,心裏是寧靜踏實的,身邊是你…”他拿過3瓶水合氯醛,放在茶几上。
“你瘋了…你瘋了…”我的眼睛開始模糊,眼前金星亂冒,心臟如同老牛拉的破車,走一步停三下。
我艱難地四肢並用地爬向他“為什麼…為什麼這樣傷害你自己…”他慘然一笑:“知道嗎?只有這種時候,你待我最好。當然,除了那個死去的男孩讓你想到我,打電話來問我‘你好嗎’的時候以外。”
“住手…你不能…你會死得很難看…你會鐵青着臉,硬梆梆地,被剝光了放在解剖台上開膛破肚…你不是最要乾淨嗎?
…
你還會…”
“我已經上過廁所”他拿起一個瓶子擰開“所以不會有這種問題。死了以後會怎麼樣…讓它去。我不能再等了。”他深一口氣,開始喝藥水。
“等什麼?等誰?”我瘋狂地扒住他的膝蓋,只差一步就可以抓住他的胳膊。
“我在等你。我要和你一起走。”他一手按住我的手,另一手拿起藥瓶就喝。如果説喝第一瓶其苦無比的藥水的時候他還有一點困難,現在已經非常順暢。
“走?到哪裏?”我無力甩開他的手,只好低下頭用嘴咬。該死!無論如何也要阻止他!
“天堂,或者地獄,或者隨便什麼地方。”另一個空瓶丟出來“只要和你在一起。”
“你發瘋啦…”眼淚潤濕了他手背上滴血的牙印“你這是何苦來着…”我一時再也説不出一句話,眼睛什麼也看不見,卻還聽得到他用牙齒咬開第三個藥瓶的聲音,和他喝下藥水後滿足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