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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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會開完很久,江長明的心情還是好不起來,沒法好。生活給人的意外真是太多,有些意外,你壓兒就沒法兒承受。

棗花是徹底好不起來了,牛實和蘇嬌嬌兩個,等於是拿刀子捅了她的心,不,比這還狠。

“那是往人心上撤毒藥啊,狗的,狠,真狠。”常八官的話又在耳邊迴響。

六月的沙漠早已是一片燥熱,乾旱並沒因現場會的召開有所消退,相反,今年的高温來得比往年更早。此時正是沙棗花開的季節,那泛白的細碎的葉子下,一串串黃的碎花綴滿枝頭。騰格里再次被濃郁的花香覆蓋。沒有人敢為花香陶醉,現場會後,沙漠緊張起來,整個胡楊河緊張起來。有消息説,胡楊河的問題已驚動中央高層,短短的一個月時間,已有兩道重要批示下到了省上。胡楊河,已成為繼羅布泊之後,又一次聚焦世人目光的地方。

“達遠三代”的推廣開展得有條不紊,五佛、蒼、沙縣三縣聯手,啓動了一項百年綠屏障工程,省內幾家科研單位更是撤除了科研的籬笆,將資源優勢集中起來,共同為域的治理獻計獻策。育苗分十二個點展開,老範那邊爭取到了三個,他再也沒工夫發牢騷了,帶着侄子侄媳還有五羊婆和菊兒她們,整天忙個天昏地黑。江長明現在是來回在十二個點上跑,真是應了吳海韻那句話,育苗成了眼下最緊的事兒。

吳海韻照樣還是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江長明算是服了這個女人,城府太深,總是讓人摸不到她的內心。不過有一點,江長明算是信服了,她的確是一個能幹的女人。

沙沙在現場會當天便離開了沙窩鋪,棗花猝然倒下,受傷的遠不止玉音一個人。或許,打擊最深的,還是沙沙。她可能懷疑過自己的身世,也可能已經揭開了自己的謎,但她不會想到,沙漠深處,鄭達遠還會有一個女兒。她接受不了,真的接受不了。等江長明知道時,她已含淚離開沙窩鋪。

江長明的心,並沒因沙沙的離開變得輕鬆,相反,對她,又多出一層牽掛。

又在叫他了:“江專家,又斷水了,苗才澆了一半!”江長明趕忙收住瞎想,往苗地那邊去。

紅木房子裏,玉音的臉接近死灰。

自打那天后,玉音就變成這樣,整地死着臉,跟誰也不説一句話。是她堅決不讓把棗花往醫院送的,她拒絕了所有人的幫助,包括江長明。事後江長明才知道,早在一個月前,她就知道了姑姑的結局,肖天院長告訴她的。依肖天院長的估計,棗花在世上的時間,怕是超不過三個月。既然如此,還送她做什麼?不如讓她安安靜靜留在沙窩鋪,留在紅木房子裏,興許,對她來説,這才是最好的結局。

玉音的心很疼,疼得近乎木了。

母親,娘,親媽。多少個夜裏,她就這樣喃喃的,在心裏發出痛苦的聲音。每喚一次,她的心就裂一次,她已搞不清,在這世上,還有比這三個字更能讓人慾痛死的嗎?

棗花再也聽不見她的叫了,甚至覺不到她的存在。當她轟然倒地時,她對這個世界,就永遠地失去了知覺。

這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啊,她還有那麼多話沒來得及説,還有那麼多心願沒來得及了掉。她甚至沒來得及告訴人們,當年她為啥要攆鄭達遠回去。那可是她唯一一次能抓牢他的機會啊,可她硬是狠着心兒,放棄了。怕是隻有上蒼才知道。

真的,很多謎,怕是隻有上蒼才能解開。

玉音已沒任何心思解開這些謎了,或許,從她爹,不,應該是她舅,總之,就是牛實吼出那一嗓子時,世上所有的謎,對她來説,就已毫無意義。她要做的,只是守着自己的姑姑,自己的親孃,每天替她洗淨臉,梳好發,穿好衣服,然後坐在她身邊,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祈禱。

風起了,風又落沙塵漫天。

往事漫天。

痛苦無邊無際。

埋葬棗花的那天,沙漠裏來了一輛車,打省城來的,來了並不往裏開,就停在遠處,停在三道樑子那邊,靜靜的,停在那兒。眾人哭喊着往墳地裏去的時候,那輛車裏走下一個女人,手裏捧着兩束紙做的沙棗花。一束。悄然放在了鄭達遠當年住過的地窩子裏,另一束,就擱在沙樑子上。風吹來,紙花撲撲地響,那紙花原也有香氣,跟真正的沙棗花一樣,馥郁、濃烈、鋪天蓋地。

沙窩鋪瞬間成為白花的世界。

白花飛舞中,六的花兒又響起來,悲涼,悽恨,字字砸在人的心上。細一聽,不是花兒,是他由着子亂吼哩。死六,他居然不哭,居然不掉一個淚珠子,就是放野了嗓子,吼。吼得老天爺都抖了:翻過了高山望平川平川裏有朵牡丹看上去容易摘上去難摘不到手者是個惘然走過了平川是沙灘沙灘里長着棵樹哩妹子你是樹上的紅果兒一輩子摘不到心上人手裏沙灘裏有棵沙棗樹哩沙棗樹開花長着刺哩妹子你是那苦命的棗哩棗裏浸的全是血哩哎喲喲我的妹子你把個人的心往死裏疼哩一輩子你為個別人守哩守得花花兒出血哩哎喲喲我的個妹子血把個沙灘淹死哩…

也就在這一天。肖依雯孤獨地離開她熱愛着的醫院,前往機場。她要去美國,是父親肖天執意讓她走的。得知她跟江長明的一段情後,父親肖天説:“去吧,孩子,就算散散心,爸年輕的時候,也跟你一樣,惘過。”肖依雯咬了咬嘴,答應出去一趟。她是去進修,不過能不能真的學到什麼,她一點兒也沒把握。

她也不需要把握。

她在幾天前寫給江長明的信中,有這樣一句話:“你就像一場風,掠過了我的天空。現在風停了,我的天空卻突然失去太陽。”失去太陽。

豈止肖依雯失去,沙沙,江長明,玉音,甚至六,他們哪個沒失去太陽?

太陽好毒。

那是沙漠裏的太陽。

快要走進候機大廳的一瞬,心情灰暗的肖依雯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好像有人叫她。她起初有點兒不相信,以為是幻覺,以為是自己給自己製造的一種聲音,可後來,後來她還是忍不住回過了頭。

江長明滿頭大汗站在離她十米遠的地方!

“依雯!”這一次,江長明再也不口拙了,一下就把這兩個字喊了出來。肖依雯眼前一片模糊,覺自己還是處在幻覺中,等江長明撲過來,一下子抱住她時,她才猛地發出一聲:“江長明,我恨你!”一股熱席捲了她,一股水淹沒了她,緩緩地,緩緩地,她鬆開了手,那張一直握在手心的機票無聲地落下。

落下。

一同落下的,是雨。

雨差點就把人的心給盼爛。

可這是雨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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