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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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説他要學習獨立!”她邊的笑更深了,更動人了,她的眼珠浸在水霧裏,幽柔如夢。
“他在哪兒?”
“説起來,離你是咫尺天涯,他在台中。”
“什麼?”她驚跳着。
“他在台中幹嘛?”
“他學的是工程,現在他參加了建設台中港的工作,終於學以致用了。他工作得很苦,住在單身宿舍裏,他又要繪圖,又要測量,又要監工,曬得像個黑炭!”她頰上的小酒渦在跳動。她深深的看着他。
“你對我又有條件了,是不是?你希望我用婚姻把他拉回台茂嗎?”
“不。”他也深深的回視她。
“台茂多他一個不算多,少他一個也不算少,他現在的工作比台茂有價值。我不再那樣現實了,父親對兒子,往往要求太多,我想,他會繼續留在目前的崗位上。我所以做這件事,不是為了要他繼承我的事業,而是想找回他的幸福!尤其,這幸福是我給他砸碎了的!”她側着頭沉思。
“可是…我不認為我能適應你們家的生活…”
“肯接受結婚禮物嗎?”他問。
“要看是什麼?”
“就是我們腳下這塊地,你高興的話,可以開一個大大的花圃!我只希望,你們肯常常去看看我們!我就於願已足!當你完全失去一個兒子的時候,你就知道真正珍貴的,不是事業的繼承,而是父子之間的那份愛!”她的頭靠在樹上,面頰上逐漸湧起兩片紅。
“説起來好像真的一樣。你怎麼知道他還要我?”
“他登的尋人啓事,你沒看到嗎?”
“那是很久以前了。”
“好。”他點點頭。
“讓我們馬上把這件事清楚!”他掉轉頭就往外走。
“你去哪兒?”她急急的問。
“開車去台中港,再接他過來,大約要一個半小時!請你等在這兒!”
“啊呀!”她叫,臉由河邙白了。目送殷文淵迅速的消失在小徑上,她把手緊按在
口,以防止那心臟會躍腔而出。半晌,她才像做夢一般,身子軟軟的坐到一個石墩上去。她抬頭看看天空,看看周圍的花樹,又把手指送到嘴裏去,狠狠的咬了一口,那痛楚使她跳了跳。同時,竹偉挑着兩筐土過來了。
“姐,土挑好了。我放在這裏了。”
“好。”她軟軟的説:“竹偉,剛剛是不是有位伯伯來過?”她懷疑的問。
“是呀!你還和他説了半天話呀!”那麼,這是真的了?那麼,這不是做夢了?那麼,他真的要來這兒了?她的心跳着,頭暈着,呼急促了,神志
糊了。她抓下了包着頭髮的頭巾,她該進屋裏去,梳梳頭髮,換件衣裳,搽一點胭脂口紅…哎!自從和他離開之後,什麼時候有過梳洗化妝的習慣!她想着,身子卻軟軟的,絲毫沒有移動的力氣,她聽到竹偉在叫:“姐,我帶小花去河邊玩!”
“好!”她機械化的回答着,仍然坐在那兒,動也不能動,時光一分一秒的移過去,她只是傻傻的坐着,聽着自己的心跳,咚咚!超凡!咚咚!超凡!咚咚!超凡!哦,超凡!超凡!超凡!心跳的聲音和這名字混在一起,變成了一陣瘋狂似的雷鳴之聲,震動了她每神經,每
纖維!
同一時間,殷文淵正帶着兒子,疾馳而來。車子到了黃泥路口,殷文淵轉頭對殷超凡説:“你自己進去吧!我想,不用我陪你了!今晚我住在台中大飯店,明天我們再談!”
“爸!”殷超凡息的説:“你不會開我玩笑吧!”
“我怎能再開你玩笑?”殷文淵憐惜的望着他,到自己的眼眶在發熱。
“你進去,跟着花香往右轉,穿過一條竹葉密佈的小徑,就是了!”殷超凡對父親注視了兩秒鐘,然後,他飛快的擁住殷文淵,用面頰在他頰上靠了靠,這是他從六歲以後就沒做過的動作。跳下了車子,他對着那條泥土路,連跑帶跳的直衝而去。殷文淵的眼眶濕漉漉的,邊不由自主的浮起了一個微笑,這麼久以來,他才覺得自己的心和兒子的心是連在一起的。目送兒子的身子完全消失了,他滿足的嘆了口氣,命令老劉開車離去。這兒,殷超凡走進了竹林,拐進了那條落葉鋪滿了的小路,聞着那繞鼻而來的花香,他越來越有種“近鄉情更怯”的
覺。她在裏面嗎?她真的在裏面嗎?心跳得像擂鼓,血
全往頭腦裏衝,他終於站在那花圃門口了。
一眼就看到她,坐在一片花海之中,背後是一棵九重葛,盤錯節的伸長了枝椏,開滿了一樹紫
的花朵。她旁邊都是花架,玫瑰、金菊、石榴、茉莉、薔薇、木槿、芙蓉…從不知道台灣的秋天,還有這麼多的花!可是,她在花叢之中,竟讓羣花遜
!她坐在一個矮矮的石墩上,長髮隨便的披拂着,那髮絲在微風裏輕輕飄蕩。一身純白的衣衫,就像他第一次看到她時一樣。她的頭低低的垂着,長睫
在眼睛下面投下一圈弧形的陰影,小小的鼻頭,小小的嘴…哦!他心裏在高歌着,在狂呼着:他的芷筠!夢縈魂牽,魂牽夢縈,魂夢牽縈…他的芷筠!一步步的走了過去,停在她的面前。她繼續低着頭,雙手放在裙褶裏,她看到他的身子移近,看到了那兩條穿着牛仔褲的腿,她固執的垂着頭。心跳得那麼厲害,她怕自己會昏倒。是他嗎?是他嗎?是他嗎?她竟不敢抬頭,不敢説話,甚至,不敢呼
…怕這一切都只是個幻影,怕稍一移動,就什麼都消失了。他的手終於輕輕的按在她那低俯着的頭顱上。
“芷筠!”他沙啞的、顫聲的低語:“抬起頭來!”是他!是他!是他!淚一下子就衝進了眼眶,視線全成了模糊。她聽到自己那帶淚的聲音,在嗚咽着説:“不。”
“為什麼?”
“因為我現在很醜!”他突然跪在她面前,一下子就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透過那層淚水的簾子,她看到他那黝黑、憔悴、消瘦的臉龐,和那對灼灼然、炯炯然、閃爍着光芒的眼睛,聽到他那椎心裂骨般沉痛的聲音:“你不會比我更醜!”他審視着她,用那燃燒着火焰般的眼光審視她,似乎要一直看進她的靈魂深處去,接着,他閉了閉眼睛,再張開眼睛來的時候,他眼裏已充斥着淚水。
“哦!芷筠!你永遠美麗!”他迅速的擁抱了她,他那炙熱的嘴,緊緊的、緊緊的吻住了她,兩人的淚混合在一起,兩人的呼
攪熱了空氣。她的手死命的攀住他的脖子,在全心靈的顫慄與渴求裏,聽着
蜂的嗡嗡,聽着樹梢的鳥語,聽着他的心跳,聽着秋風的輕歌…她的世界在她的手臂裏,她不願放開,不忍放開…好半天,他才抬起頭來,他的面頰漲紅了,他的手指拭着她的淚痕。
“喂!殘忍的小東西!”他叫,努力要想治好她的眼淚。
“你狠得下心不理我的尋人啓事哦!”
“別説!”她含淚的望着他:“我們之間的帳算不完,你比我更殘忍…”他立即用嘴堵住她的話。
“我們不再算帳,好不好?有錯,就都是我錯!”眼淚又滑下她的面頰。
“喂!”他強笑着,自己的眼睛就是不爭氣的濕潤着。
“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
“什麼!”
“你種了這麼多花,你懂不懂如何培養一種叫紫蘇的植物?我有一盆紫蘇,我天天澆水灌溉,它就是長不好!”
“你那盆紫蘇,僅僅澆水還不夠!”
“哦?”
“它需要愛情,拿來,我們一起來養!”他望着她,猝然的,他又吻住了她。
遠遠的,一陣朗朗的歌聲傳來,接着,是竹偉那活潑的、愉快的叫聲:“小花!追我!小花!我贏了!你輸了!輸了就不許賴皮…”竹偉猛的站住了,在那兩個慌忙分開的一對情侶臉上看來看去,然後,他面對着殷超凡:“殷大哥,你怎麼又把姐姐哭?”芷筠像觸電般直跳起來,咧開嘴,她慌忙笑開了,一面笑,一面急急的説:“我在笑呢!竹偉,殷大哥沒把我
哭,我在笑呢!你瞧!”竹偉歪着頭,看看芷筠,又看看殷超凡,忽然也“聰明”起來了。
“反正,我不管你是哭也好,是笑也好,”他對芷筠説:“我永遠不會再打人了!殷大哥回來了,我們又可以去採草莓了,是不是?”
“是的,竹偉!”殷超凡鄭重的説:“我們三個,可以常常去採草莓!”
“和以前一樣開心嗎?”他問。
“比以前更開心!”殷超凡答:“再也沒有陰影,再也沒有誤會!再也沒有分離!”竹偉高興的咧開大嘴,笑了。一面笑,他帶着小花,就向後面山坡跑去,嘴裏又開始唱着歌。芷筠伸過手去,緊緊的握住殷超凡的手,他們一起傾聽着那歌聲。這次,像奇蹟一般,竹偉居然把這支歌唱完整了。
“還記得那個秋季,我們同遊在一起,我握了一把紅葉,你採了一束蘆荻,山風在樹梢吹過,小草在款擺肢。我們相對注視,秋天在我們手裏。你對我微微淺笑,我只是默默無語,你唱了一支秋歌,告訴我你的心跡,其實我早已知道,愛情不需要言語。我們相對注視,默契在我們眼底。”他們依偎着,彼此望着彼此,手握着手,心貼着心,在這一瞬間,都有種近乎虔誠的情緒,體會到冥冥之中,似乎有那麼一個龐大的力量,在支配着人生的悲歡離合。
他們相對注視,誰也不説話,默契在他們眼底。…全文完…一九七五年八月十三夜初稿完稿一九七五年八月二十
夜初度修正一九七五年八月二十八
二度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