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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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七十五鴻漸鬱悶不樂老家也懶去。供遯翁打電話來催。他去聽了遯翁半天議論並沒有實際的指示和幫助。他對家裡的人都起了憎恨不肯多坐。出來了到那家轉運公司去找它的經理想問問旅費沒碰見他約明天再去。
上王先生家去也找個空。這時候電車裡全是辦公室下班的人他擠不上就走回家一壁想怎樣消釋柔嘉的怨氣。在街口瞧見一部汽車認識是6家的心裡就鯁一鯁。開後門經過跟房東合用的廚房李媽不在火爐上燉的罐頭喋喋自語個不了。
他走到半樓小客室門罅開有6太太高聲說話。他衝心的怒不願進去腳彷彿釘住。只聽她正說:“鴻漸這個人本領沒有脾氣倒很大我也知道不用李媽講。柔嘉男人像小孩子一樣不能spoi1的你太依順他——”他血升上臉恨不能大喝一聲直撲進去忽聽李媽腳步聲向樓下來怕給她看見不好意思悄悄又溜出門。火冒得忘了寒風砭肌不知道這討厭的女人什麼時候滾蛋索不回去吃晚飯了反正失業準備討飯這幾個小錢不用省它。
走了幾條馬路氣憤稍平。經過一家外國麵包店廚窗裡電燈雪亮照耀各式糕點。窗外站一個短衣襤褸的老頭子目不轉睛地看窗裡的的東西臂上挽個籃盛著拙的泥娃娃和蠟紙粘的風轉。鴻漸想現在都市裡的小孩子全不要這種笨樸的玩具了講究的洋貨有的是可憐的老頭子不會有生意。忽然聯想到自己正像他籃裡的玩具這個年頭沒人過問所以找職業這樣困難。他嘆口氣掏出柔喜送的錢袋來給老頭子兩張鈔票。
麵包店門口候客人出來討錢的兩個小乞丐就趕上來要錢跟了他好一段路。他走得肚子餓了挑一家便宜的俄國館子正要進去伸手到口袋一摸錢袋不知去向急得在冷風裡微微出汗微薄得不算是汗只譬如情的蒸氣。
今天真是晦氣子!只好回家坐電車的錢也沒有一股怨毒全結在柔嘉身上。假如6太太不來自己決不上街吃冷風不上街吃冷風不上街就不會丟錢袋而6太太是柔嘉的姑母是柔嘉請上門的——柔嘉沒請也要冤枉她。並且自己的錢一向前後左右口袋裡零碎擱著扒手至多摸空一個口袋有了錢袋一股腦兒放進去倒給扒手便利這全是柔嘉出的好主意。
李媽在廚房洗碗見他進來說:“姑爺你吃過晚飯了?”他只作沒聽見。李媽從沒有見過他這樣板著臉回家擔心地目送他出廚房柔嘉見是他擱下手裡的報紙站起來說:“你回來了!外面冷不冷?在什麼地方吃的晚飯?我們等等你不回來就吃了。”鴻漸準備趕回家吃飯的知道飯吃過了失望中生出一種滿意彷彿這事為自己的怒氣築了牢固的基礎今天的吵架吵得響沉著臉說:“我又沒有親戚家可以去吃飯當然沒有吃飯。”柔嘉驚異道:“那麼快叫李媽去買東西。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叫我們好等!姑媽特來看你的。等等你不來我就留她吃晚飯了!”鴻漸像落水的人捉到繩子的一頭全力掛住道:“哦!原來她來了!怪不得!人家把我的飯吃掉了我自己倒沒得吃。承她情來看我我沒有請她來呀!我不上她的門她為什麼上我的門?姑母要留住吃飯丈夫是應該捱餓的。好稱了你的心罷我就餓一天不要李媽去買東西。”柔嘉坐下去拿起報紙道:“我理了你都懊悔你這不識抬舉的傢伙。你願意捱餓活該跟我不相干。報館又不去了深明大義的大老爺在外面忙些什麼國家大事呀?到這時候才回來!家裡的開銷我負擔一半的我有權利請客你管不著。並且李媽做的菜有毒你還是少吃為妙。”鴻漸餓上加氣胃裡刺痛身邊零用一個子兒沒有了要明天上銀行去付這時候又不肯向柔嘉要說:“反正我餓死了你快樂你的好姑母會替你找好丈夫。”柔嘉冷笑道:“啐!我看你瘋了。餓不死的餓了可以頭腦清楚點。”鴻漸的憤怒像第二陣水冒上來說:“這是不是你那位好姑母傳受你的密訣?‘柔嘉男人不能太spoi1的要餓他凍他
待他。’”柔嘉仔細研究他丈夫的臉道:“哦所以房東家的老媽子說看見你回來的。為什麼不光明正大上樓呀?偷偷摸摸像個賊躲在半樓梯偷聽人說話。這種事只配你那二位弟媳婦去幹虧你是個大男人!羞不羞?”鴻漸道:“我是要聽聽否則我真矇在鼓裡不知道人家在背後怎麼糟踏我呢?”
“我們怎樣糟踏你?你何妨說?”鴻漸擺空城計道:“你心裡明白不用我說。”柔嘉確曾把昨天的事講給姑母聽兩人一唱一和地笑罵以為全落在鴻漸耳朵裡了有點心慌說:“本來不是說給你聽的誰教你偷聽?我問你姑母說要替你在廠裡找個位置你的尖耳朵聽到沒有?”鴻漸跳起來大喝道:“誰要她替我找事?我討飯也不要向他討!她養了bobby跟你孫柔嘉兩條狗還不夠麼?你跟她說方鴻漸‘本領雖沒有脾氣很大’資本家走狗的走狗是不做的。”兩人對站著。柔嘉怒得眼睛異常明亮說:“她那句話一個字兒沒有錯。人家可憐你你不要飯碗飯碗不會黴。好罷你父親會替你‘找出路’。不過靠老頭子不希奇有本領自己找出路。”
“我誰都不靠。我告訴你我今天已經拍電報給趙辛楣方才跟轉運公司的人全講好了。我去了之後你好清靜不但留姑媽吃晚飯還可以留她住夜呢。或者乾脆搬到她家去索讓她養了你罷像bobby一樣。”柔嘉上下
微分睜大了眼聽完咬牙說:“好咱們算散夥。行李衣服你自己去辦別再來找我。去年你
蕩在上海沒有事跟著趙辛楣算到了內地內地事丟了靠趙辛楣的提拔到上海上海事又丟了現在再到內地投奔趙辛楣去。你自己想想一輩子跟住他咬住他的衣服你不是他的狗是什麼?你不但本領沒有連志氣都沒有別跟我講什麼氣節了。小心別討了你那位好朋友的厭一腳踢你出來那時候又回上海看你有什麼臉見人。你去不去我全不在乎。”鴻漸再熬不住說:“那麼請你別再開口”伸右手猛推她的
口。她踉蹌退後撞在桌子邊手臂把一個玻璃杯帶下地玻璃屑混在水裡氣
說:“你打我?你打我!”李媽像爆進來一粒棉花彈嚷:“姑爺你怎麼動手打人?老爺太太沒打過你我從小餵你吃
用氣力拍你一下都沒有他倒動手打你!”說著眼淚滾下來。柔嘉也倒在沙裡心酸啜泣。鴻漸扯她哭得可憐而不願意可憐恨她轉深。李媽在沙邊庇護著柔嘉道:“小姐你別哭!你哭我也要哭了——”說時又拉起圍裙擦眼淚——“瞧你打得她這個樣子!小姐我真想去告訴姑太太就怕我去了他又要打你。”鴻漸歷聲道:“你問你小姐我打她沒有?你快去請姑太太我不打你小姐得了”半推半搡把李媽直推出房不到一分鐘她又衝進來說:“小姐我請房東家大小姐替我打電話給太太她馬上就來咱們不怕他了。”鴻漸和柔嘉都沒想到她會當真可是兩人這時候還是敵對狀態不能一致聯合怪她多事。柔嘉忘了哭鴻漸驚奇地望著李媽彷彿小孩子見了一隻動物園裡的怪獸。沉默了一會鴻漸道:“好她來我就走你們兩個女人結了黨不夠還要添上一個說起來倒是我男人欺負你們等她走了我回來。”到衣架上取外套。
柔嘉不願意姑母來把事鬧大但瞧丈夫這樣退卻鄙恨得不復傷心嘶聲:“你是個coard!coard!coard!我再不要看見你這個coard!”每個字像鞭子打了下要鞭出她丈夫的膽氣來她還嫌不夠狠順手抓起桌上一個象牙梳子盡力扔他。鴻漸正回頭要回答躲閃不及梳子重重地把左顴打個著迸到地板上折為兩段。柔嘉只聽見他“啊喲”叫痛瞧梳子打處立刻血隱隱地紅腫倒自悔過分又怕起來準備他還手。李媽忙兩人間攔住。鴻漸驚駭她會這樣毒手看她扶桌僵立淚漬的臉像死灰兩眼全紅鼻孔翕開嘴嚥唾沫又可憐又可怕同時聽下面腳聲上樓不計較了只說:“你狠啊!你鬧得你家裡人知道不夠還要鬧得鄰舍全知道這時候房東家已經聽見了。你新學會潑辣不要面子我還想做人倒要面子的。我走了你老師來了再學點新的本領你真是個好學生學會了就用!你替我警告她我饒她這一次。以後她再來教壞你我會上門找她去別以為我怕她。李媽姑太太來別專說我的錯你親眼瞧見的是誰打誰。”走近門大聲說:“我出去了”慢慢地轉門鈕讓門外偷聽的人得訊走開然後出去。柔嘉眼睜睜看他出了房癱倒在沙裡扶頭痛哭這一陣淚不像只是眼裡的宛如心裡整個身體裡都擠出了熱淚合在一起宣洩。
鴻漸走出門神經麻木得不覺冷意識裡只有左頰在燙。頭腦裡情思瀰漫紛亂像個北風飄雪片的天空。他信腳走著徹夜不睡的路燈把他的影子一盞盞彼此遞
。他彷彿另外有一個自己在說:“完了!完了!”散雜的心思立刻一撮似的集中開始覺得傷心。左頰忽然星星作痛。
他一摸溼膩膩的以為是血嚇得心倒定了腳裡軟。走到燈下瞧手指上沒有痕跡才知道了眼淚。同時
到周身疲乏肚子飢餓。鴻漸本能地伸手進口袋想等個叫賣的小販買個麵包恍然記起身上沒有錢。肚子餓的人會火不過這火像紙頭燒起來的不會耐久。他無處可去想還是回家睡真碰見了6太太也不怕她。就算自己先動手柔嘉報復得這樣狠毒兩下勾銷。他看錶上十點已過不清楚自己什麼時候出來的也許她早走了。
口沒見汽車先放了心。
他一進門房東太太聽見聲音趕出來說:“方先生是你!你們少不舒服帶了李媽到6家去了今天不回來了。這是你房上的鑰匙留下來
給你的。你明天早飯到我家來吃李媽跟我說好的。”鴻漸心直沉下去撈不起來機械地接鑰匙道聲謝。房東太太像還有話說他三腳兩步逃上樓。
開了臥室的門撥亮電燈破杯子跟梳子仍在原處成堆的箱子少了一隻他呆呆地站著身心遲鈍得不出急生不出氣。柔嘉走了可是這房裡還留下她的怒容她的哭聲她的說話在空氣裡沒有消失。
他望見桌上一張片子走近一看是6太太的。忽然怒起撕為粉碎狠聲道:“好你倒自由得很撇下我就走!滾你媽的蛋替我滾你們全替我滾!”這簡短一怒把餘勁都使盡了軟弱得要傻哭個不歇。
和衣倒在上覺得房屋旋轉想不得了萬萬不能生病明天要去找那位經理說妥了再籌旅費舊曆年可以在重慶過。心裡又生希望像溼柴雖點不著火開始冒煙似乎一切會有辦法。不知不覺中黑地昏天合攏裹緊像滅了燈的夜他睡著了。最初睡得脆薄飢餓像鑷子要鑷破他的昏
他潛意識擋住它。漸漸這鑷子鬆了鈍了他的睡也堅實得不受鑷沒有夢沒有
覺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時也是死的樣品。
那隻祖傳的老鍾噹噹打起來彷彿積蓄了半天的時間等夜深人靜搬出來一一細數:“一二三四五六”六點鐘是五個鐘頭以前那時候鴻漸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勸他別再為昨天的事得夫婦不歡;那時候柔嘉在家裡簡等鴻漸回家來吃晚飯希望他會跟姑母和好到她廠裡做事。這個時間落伍的計時機無意中對人生包涵的諷刺和
傷深於一切語言、一切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