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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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驢街》親愛的朋友們,不久前你們曾讀過我的《酒》、《孩》、《神童》,現在,請允許我把新作《驢街》獻給你們,請多多原諒,請多多關照。以上這些夾七雜八的話,按照文學批評家的看法,絕對不允許它們進入小說去破壞小說的統一和完美,但因為我是一個研究酒的博士,天天看酒、聞酒、喝酒,與酒擁抱與酒接吻與酒摩肩擦背,連呼的空氣都飽含著乙醇。我具有了酒的品格酒的情。什麼叫薰陶?這就是。酒把我燻得神魂顛倒,無法循規蹈矩。酒的品格是放不羈;酒的情是信口開河。

親愛的朋友們,隨著我走出酒國釀造大學富麗堂皇的拱形大門,把酒瓶狀的教學大樓拋棄在背後,把酒杯狀的實驗大樓拋棄在背後,把校辦釀酒廠酒氣沖天的大煙囪拋棄在背後,"放下包袱,輕裝前進",跟著我走,心明眼亮,不方向,跨過醋泉河上玲剔透的杉木小橋,把淙淙的水、水上的睡蓮、蓮上的蝴蝶、戲水的白鴨、水中的游魚、游魚的覺、白鴨的情緒、浮萍的思想、水的夢囈…全部都拋棄在腦後。請注意,烹飪學院香氣如的大門在向我們施放誘惑!我的老岳母就在這所學院裡工作,她最近發了瘋,躲在掛著雙層窗簾的屋子裡,不分晝夜地寫揭發檢舉信。我們暫且不要管她,更不要理睬從烹飪學院裡飄出來的香味。"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是千真萬確的真理。在混亂和腐化的年代裡,人跟鳥一樣,看起來好像自由自在,實際上到處都是陷阱和羅網、彈弓與獵槍。好,我們的鼻子已被氣味毒害,我們掩住鼻子,趕快把烹飪學院棄置在一側,跟我斜刺裡走,穿過狹窄的鹿街,聽到呦呦鹿鳴,想象它們在食野之萍。看著街道兩側店鋪門前懸掛著的鹿角,縱橫叉,猶如槍林劍叢。踏著鋪著青石板的古舊道路,石板上生著苔蘚,石縫裡擠出綠草,石板滑溜,注意腳下,當心摔跤。我們小心翼翼,拐彎抹角,拐進驢街。腳下的路還是用青石鋪成。它們歷盡滄桑,飽受風吹雨打、輪輾蹄踏之苦;稜角盡失,像銅鏡般光滑。驢街比鹿街略微寬闊,石板上汪著汙穢的血水、鋪著黑的驢皮。驢街比鹿街更滑。街上蹣跚著漆黑的烏鴉,呱呱亂叫。行路艱難,提醒大家當心,遵守走路規範:身體要正直,腳下要生,不許一邊走道一邊東張西望,像乍進城市的鄉巴佬。那樣要跌跤,跌跤不雅觀,跌跤很糟糕,髒了衣服事小,跌壞了部事大。總之跌跤很糟糕。為了讀者幸福,咱們歇歇再走。

咱酒國有千杯不醉、慷慨悲歌的英雄豪傑,也有偷老婆私房錢換酒喝的酒鬼,還有偷雞摸狗、打架鬥毆、坑蒙拐騙的氓無賴。想當年吃花和尚拳打遭青面獸刀殺的青草蛇張三潑皮牛二都在咱酒國留下了後代,惡種連綿,再有兩千年也不會斷絕。此類人物聚集驢街,是咱酒國一景。你看那個口叼菸捲兒倚著門板兒,那個提著酒瓶子啃著錢兒,那個吹著口哨兒架著鳥籠子的,都是。朋友們仔細看,別去招惹他們,正經人不理街混子,新鞋不踩臭狗屎。這條驢街是咱酒國的恥辱也是咱酒國的光榮。不走驢街等於沒來酒國。驢街上有二十四家殺驢鋪,從明朝開殺,殺了一個清朝又加一箇中華民國。共產黨來了,驢成了生產資料,殺驢犯法,驢街十分蕭條。這幾年對內搞活對外開放,人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需要吃提高人種質量,驢街又大大繁榮。"天上的龍、地上的驢",驢香、驢美、驢是人間美味。讀者看官,各位來賓,各位朋友,女士們、先生們,"三揩油餵了麻汁","斯特斯",什麼"吃在廣州",純屬造謠惑眾!聽我說,說什麼?說說咱酒國的名吃,掛一漏萬在所難免,請多多包涵。站在驢街,放眼酒國,真正是美吃如雲,目不暇接:驢街殺驢,鹿街殺鹿,牛街宰牛,羊巷宰羊,豬廠殺豬,馬衚衕殺馬,狗集貓市殺狗宰貓…數不勝數,令人心煩意亂乾舌燥,總之,舉凡山珍海味飛禽走獸魚鱗蟲介地球上能吃的東西在咱酒國都能吃到。外地有的咱有,外地沒有的咱還有。不但有而且最關鍵的、最重要的、最了不起的是有特有風格有歷史有傳統有思想有文化有道德。聽起來好像吹牛皮實際不是吹牛皮。在舉國上下轟轟烈烈的致富高中,咱酒國市領導人獨具慧眼、獨闢蹊徑,走出了一條獨具特的致富道路。諸位朋友、先生們、女士們,人生在世、大概沒有比吃喝更重要的事情了。人為什麼要長著一張嘴?就是為著吃喝!要讓來到咱酒國的人吃好喝好。讓他們吃出名堂吃出樂趣吃出癮。讓他們喝出名堂喝出樂趣喝上癮。讓他們明白吃喝並不僅僅是為了維持生命,而是要通過吃喝體驗人生真味,悟生命哲學。讓他們知道吃和喝不僅是生理活動過程還是神陶冶過程、美的欣賞過程。

慢慢走,要欣賞。驢街二里長,殺驢鋪子列兩旁。飯店酒館九十家,家家都用驢的屍體做原料。花樣翻新,高招迭出,吃驢的智慧在這裡集了大成。在驢街吃遍九十家的人一輩子可以不再吃驢。也只有吃遍驢街的人才可以拍著脯說:我吃過驢!

驢街像一部豐富的大辭典,我的嘴即便鋒利得能夠斬釘截鐵也說不及說不盡說不透。說不好瞎說,說不好胡亂說,請原諒請包涵,請允許我乾一杯"紅鬃烈馬"抖擻抖擻神頭兒。數百年來,咱驢街結果了多少驢的命,實在無法統計,可以說咱驢街上白天黑夜都遊走著成群的驢的冤魂,可以說驢街上的每一塊石頭上都浸透了驢的鮮血,可以說咱驢街的每一株植物裡都貫注著驢的神,可以說咱驢街的每一個廁所裡都蓬著驢的靈魂,可以說到過驢街的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具備了驢的氣質。朋友們,驢事如煙,籠罩在驢街上空,減弱了太陽的光輝,只要我們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成群結隊的、形形驢在奔跑、嘶叫。

這裡有一個類似神話的傳說:每當夜深人靜時,便有一頭極其玲瓏、極其俊秀的小黑驢兒(不知道什麼別),在青石板道上往來奔馳,從街東頭跑到街西頭,又從街西頭跑到街東頭。它的俊秀的如同黑瑪瑙刻成的酒盅兒般的蹄子,敲打著光滑的青石板,發出清脆的響聲。這響聲在深夜裡如同天上傳下來的音樂,有幾分恐怖,幾分神秘,幾分溫柔;聞之慾哭,痴,醉,喟然長嘆。如果是月明之夜那夜,矮人酒店的掌櫃餘一尺多吃了幾杯老酒,胃腸泛熱,便袒著圓圓的肚腹,像一面小鼓,舉著一張竹椅,到店門外那株老石榴樹下納涼。一派月灑下來,照耀得石板路如同明鏡。已是中秋天氣,涼風習習,戶外納涼者早已絕跡,餘一尺如不是酒力發作也不會出外納涼。人如蟻群的白天變成了現在的清涼模樣,唧唧的蟲鳴在各個角落響起,如同利箭一般尖銳,似乎能穿透銅牆鐵壁。涼風吹拂肚皮,生出無限幸福,一尺仰望著樹上那七大八小、呶著花瓣般的小嘴兒的甜石榴,正要朦隴入睡,忽覺頭皮一炸,周身爆起雞皮疙瘩,睡意隨風飄散,整個身體已是動彈不得——如同被武林高手點了道一般,當然他的思維是靈活的,他的眼睛也是靈活的。他看到一匹黑的小驢彷彿從天而降,出現在街道上。小黑驢又肥又胖,周身放光,猶如用蠟捏成的。它在街上打了幾個滾、站起來,抖擻抖擻身體,似乎要抖擻掉那些並不存在的塵土。然後它就地蹦了個高,撅著尾巴在街上跑起來。從街東頭跑到街西頭,又從街西頭跑到街東頭,就這樣跑了三個來回。如同一股黑煙在街上來回竄突。清脆的蹄聲把秋蟲的唧唧聲徹底淹沒。當它停在街心不動時、秋蟲鳴聲又突然大作。餘一尺這時還聽到了狗市上群狗的汪汪汪,牛街上牛犢的哞哞哞,羊巷裡羊羔的咩咩咩,馬衚衕裡兒馬的咴咴咴,以及遠遠近近的公雞鳴聲:硬…硬…哽…。小黑驢站在街心,彷彿在等待著什麼,兩隻黑眼睛像小燈籠一樣。餘一尺早就聽說過這頭小黑驢的故事,今親眼看見,心中驚悚異常,方知世界上的傳說都不是憑空捏造。現在他屏息縮身,變成一塊死木頭,大睜著眼睛,要看那小黑驢的故事。

不知過去了幾個時辰,餘一尺眼睛都發了酸,小黑驢站在街心,竟然也是一動不動,如同街心的一景雕塑。就在這時候,全酒國市的狗都發了瘋一般狂叫——當然很遙遠——餘一尺神一振,就聽得一陣瓦響由遠而近,隨即看到一個黑的影子從房頂上斜著飄下來,不偏不倚,正落在黑驢背上。小驢立即奮蹄,馱著那從空而降的人,一溜煙去了。餘一尺雖是侏儒沒能人學唸書,但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是教授,爺爺是秀才,再上幾輩還出過進士翰林什麼的,耳濡目染,竟也識字數千閱書博雜,適才親眼目睹的這一幕,不由使他聯想起唐人傳奇故事中那位神出鬼沒的俠客來,於是又想,儘管科學發展如光如電,無法解釋但確實存在的事情還是有若干。他試試身體,雖然有些發僵但能活動。摸摸肚皮,溼漉漉的,竟唬出了一層冷汗。在那黑影下落過程中,藉著明亮月光,餘一尺發現那似乎是個身體矮小的少年,他身上有一層魚鱗般的東西反月光,嘴裡叼著一柄柳葉狀的小刀,背上馱著一個大包袱…

讀者看官,你們也許要罵:你這人好生囉嗦,不領我們去酒店喝酒,卻讓我們在驢街轉磨。你們罵得好罵得妙罵得一針見血,咱快馬加鞭,大步星,恕我就不一一對大家介紹驢街兩側的字號,固然每個字號都有掌故,固然每家店鋪都有故事,固然每家店鋪都有自己的絕招,我也只好忍痛不講了。現在讓我們把驢街兩側那些定眼望著我們的驢子們拋在一旁,直奔我們的目標。目標有大有小,我們的大目標是奔向"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共產主義社會,我們的小目標是奔向坐落在驢街盡頭、門口有一株碗口老石榴的"一尺酒店"。為什麼叫做"一尺酒店"呢?請聽我慢慢道來。

酒店掌櫃餘一尺實際身高是一尺五寸,就像所有的侏儒一樣,他從來不對別人說自己的年齡,別人也無法猜測他的年齡。在驢街人的記憶裡,這個和藹可親的小侏儒幾十年一貫地保持著他的容貌和態度。當別人對他投去驚訝的目光時,他則回報以嫣然一笑。這一笑千嬌百媚,令人心中憂傷無比,並隨之生出悲天憫人的情緒。餘一尺就是靠著他笑的魅力,豐衣足食地生活。由於他識字解文,家學淵博,腹中滿裝著五花八門的學問,所以往往出口成章妙語連珠,給驢街人帶來許多樂趣,不敢設想這驢街失去了餘一尺會變得何等寂寞和無聊。餘一尺依靠他的天然條件,本可以優哉遊哉地度完他的一生,但他心懷大志,不願吃嗟來之食,趁著改革開放的雄風,竟然申請來一紙營業執照,從裡拍出了不知何年攢就的一摞錢,請人改造了自家的舊房屋,辦起了如今已名滿酒國的一尺酒店。餘一尺奇想聯翩,也許是從古典小說《鏡花緣》裡受了啟發,也許是從《海外奇聞》裡得了靈,酒店開業之後,他在《酒國報》上登了一則啟事,招聘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來酒店服務,這件事情當時轟動酒國,曾引起過烈爭論。一派意見認為:侏儒開店,是對社會主義制度的侮辱,是往鮮豔的五星紅旗上抹灰,隨著來咱酒國市觀光的外國朋友的逐增多,一尺酒店將成為我市的巨大恥辱,不僅丟了我們的市臉,而且丟了我們偉大中華民族的族臉。另一派意見認為:侏儒的存在,是世界客觀現象。外國的侏儒靠乞討過活,我們的侏儒靠勞動過活。這非但不是恥辱而是莫大的光榮。一尺酒店的存在,必將讓國際友人認識到我們社會主義制度的無比優越。正當兩派論戰相持不下時,餘一尺從市府大院的陰溝裡鑽進了市府大院(門衛如狼似虎,他無法從正門進去),鑽進了市府辦公大樓,鑽進了市長辦公室,與市長進行了一番長談。談話內容不得而知。市長用自己的豪華轎車把餘一尺送回驢街,市報上的爭論就此平息。朋友們,女士們先生們,一尺酒店近在咫尺,這就是我們的目的地。今天我請客,我跟餘一尺老先生是好朋友,經常在一起品酒詩,面對著萬紫千紅花花世界,曾出千奇百怪美妙樂章。他是重義氣輕錢財的好哥們,優惠服務,價格八折。

諸位高朋,現在我們已經站在了一尺酒店門前。請抬頭觀看,那黑漆招牌上的四個鎦金大字,個個生龍活虎,氣韻生動;這是本市著名書法家劉半瓶的手筆,聽他的名字就該知道這是位不喝半瓶好酒不會寫字的主兒。站在門口兩側那兩位身高不足二尺的袖珍小姐,斜披著錦鍛綵帶,對著我們微笑。她倆是一對雙胞胎,是看了《酒國報》上餘一尺的招聘啟事,坐著三叉戟噴氣式飛機,從天上飛來的。這對雙胞胎出生在一個高級幹部家庭,她們的父親的大名赫赫,說出來嚇你們一跳,因此不說也罷。本來,這對姐妹依仗著父親的權勢,完全可以錦衣玉食、在富貴鄉里過一生,但是她們偏不,偏要來咱酒國湊熱鬧。這對仙女的下凡,驚動了咱酒國市的黨政最高領導,他們冒著雨,親自到離市區七十公里的桃源機場接這對好寶貝。陪同這兩位仙女降落的有那位老英雄的夫人,以及各種秘書。機場接賓館宴請忙忙碌碌客客氣氣折騰了整整半個月,才算安排妥當。朋友們,不要以為咱酒國市在這件事上吃了虧,那是目光短淺或者說是鼠目寸光。固然咱酒國為接仙女及其母親小小地破費了一點,但咱酒國卻因此而跟那位絕對高級的首長攀上了親戚,只要他老人家動筆劃幾個圈子,咱酒國就有大大的買賣可做,就有大大的金錢可賺。去年,他老人家來過咱酒國,抬了抬鉛筆頭,批給咱酒國市多少貸款?你們猜,在去年緊縮銀的惡劣金融氣候下,他老人家批給咱酒國一億元低息貸款!一億元啊朋友們!咱們猿酒攻關項目的上馬、中華釀酒博覽館輝煌大樓的建設、十月份第一屆國際猿酒節的召開,都是用這一億元。如果沒有這兩位仙女,他老人家怎麼會到咱酒國來住上三天?所以呀,朋友們,把餘一尺先生說成是咱酒國市特大功臣毫不過分,我聽說市委已經在整理材料,報請上級,評餘一尺為全國勞動模範,並頒發"五一"勞動獎章。

這兩位出身高貴的仙女對著我們彎鞠躬,臉上笑容可捧可掬。她們容貌美麗,體態勻稱,除了小巧之外,幾乎沒有什麼可挑剔之處。我們對她們報以微笑,由於她們的高貴出身,使我們對她們肅然起敬。歡光臨。歡光臨。謝謝。謝謝。

"一尺酒店",外界也稱為"侏儒酒店",內部裝修豪華富麗,地上鋪著五寸厚的純羊地毯,一腳下去,溫柔陷沒踝骨。壁上鑲著原的長白山樺木板,嵌著名人字畫,長大的魚缸裡懶洋洋地遊動著巴掌大的金魚,幾盆名貴鮮花,開得如火如荼。大廳正中,活活地站著一匹黑驢,細看才知是件雕塑。"一尺酒店"能有這番氣象,自然是門口那兩位仙女降臨之後的事,酒國市領導不是傻瓜,怎能讓他老人家的一對掌上明珠在一家寒酸的個體小酒店裡上班呢?現在的事大家都明白,所以對"一尺酒店"在一年之內發生的巨大變化就不必贅述。請原諒,允許我再回頭說幾句,趕在他老人家的夫人回上海之前,酒國市已為兩位仙女在市中心的水上公園附近,蓋了一棟小巧的樓房,還為這姐妹倆每人購買了一輛"菲亞特"牌小汽車。進門時不知諸位注意到了沒有,那兩輛"菲亞特"就停在那株老石榴樹下的空地上。

一位穿紅衣戴紅帽的引座員著我們走過來了。他身軀的大小與一位兩歲左右的嬰兒相仿,臉上的五官搭配得很緊湊,基本也是兒童的五官比例。他走起路來有些搖晃,踩著深厚的地毯,他的股扭來扭去,頗似一隻在淤泥中行走的小鴨子。他引導著我們,如同一條肥胖的小狗引導著一群盲人。

我們踏著漆成醬紅的松木板樓梯,爬到樓上,小紅孩推開一扇門,側身立在門邊,像指揮通的警察叔叔一樣,左臂彎曲在前,右臂伸直在體側,兩隻手掌直,左掌心朝裡。右掌心朝外,兩隻手掌指示著同一個方向:葡萄廳。

請進吧,親愛的朋友們,不要客氣。我們是貴賓,葡萄廳是雅座。在你們只顧打量從天花板上懸垂下來的穗穗葡萄時,我偶然看了一眼這引座的小傢伙,他那雙一直是笑眯眯、傻哈哈的眼睛,正對著我們放毒辣的光芒,這光芒似餵飽了毒汁的箭頭,到哪裡哪裡腐爛,我的雙眼一陣刺痛,一時間就像瞎子一樣。

在短暫的黑暗中,我不由地心驚跳,在《孩》和《神童》中我虛構出來的那位包裹在紅旗裡的小妖,竟活脫脫地站在了我的面前,並且還用那雙陰整的眼睛看著我。就是他,就是他。細細的睛,又大又厚的耳朵,捲曲的頭髮,二尺左右的身軀。我在《神童》裡,詳細描述了他在烹飪學院特別食品收購部裡策劃、領導暴亂的全部過程,在那篇文章裡,我幾乎把他寫成了一個小小的陰謀專家、一個運籌帷幄的天才。我只寫到他領導著孩子打死看管他們的"禿鷹"、四散躲藏在校園內便擱了筆,按照我的構思,一起參加暴動的孩子們,一無遺漏地被捉拿歸案,送到我岳母領導的烹調研究中心裡去,等待著被烹、被蒸、被紅燒。惟有小妖從烹飪學院的陰溝裡鑽了出來,落在一群從陰溝裡打撈食物充飢的乞丐手中,然後再開始他的傳奇生涯。可是他並不服從我的調遣,他從我的小說裡叛逃出來,加入了餘一尺領導的侏儒隊伍,他穿著猩紅的呢絨制服,脖子上扎著潔白的蝴蝶結,頭上扣著猩紅的呢絨船狀小帽,足登著黑油油的漆皮鞋,出現在我的面前。

無論發生什麼變故,我也不能冷落客人,壓制著內心深處的狂濤巨瀾,我讓笑容掛在臉上,與你們一起入座。柔軟的座椅,潔白的桌布,奪目的鮮花,輕鬆的音樂,佔有了我們的覺。有必要一句:這侏儒酒店的桌椅很矮,矮得令人舒適。一位小鳥般的女服務員端著一盤消過毒的方塊巾走過來。她身體柔弱。端著一盤巾顯得很吃力,令人心生憐愛。這時,小妖不見了,他完成了任務應該走,應該去為新來的客人引座,這本是情理中事,但我總認為他的消失暗藏著險惡的陰謀。

朋友們,為了實現"價格八折",請你們坐等一會兒,我去見見我的老朋友餘一尺。你們在這裡,可以菸喝茶聽音樂,可以透過一塵不染的玻璃,觀看後院的情景。

讀者諸君,我原本想與你們一起共進豐盛驢餐,但店小人多,坐在葡萄廳裡的只有九位,真是抱歉萬分。但我們的一行一動,都應該公開,否則便是心懷鬼胎。我在這店裡是輕車路,找到餘一尺十分容易。推開辦公室的門,才知道來的不是時候——我的老朋友餘一尺,正站在他那張辦公桌上,與一位豐的女人接吻——對不起,十分對不起,我連聲道歉著,對不起,我忘記了敲門求進的起碼禮儀。

餘一尺從辦公桌上跳下來,動作輕捷,宛若一隻狸貓。看著我的窘態,他幽默生動的小臉蛋子綻開笑容,尖聲尖氣地說:"酒博士,是你這個小傢伙,那猿酒研究的怎麼樣了?可別誤了猿酒節,你那個老丈人也是個糊塗蟲,跑到猴山去和猴子住在一起…"他的話滔滔不絕,令人厭煩,但由於我是來求他,只能耐著子聽,臉上還要裝出聚會神的表情。一直等他說完,我才說:"我約了幾個朋友來吃驢…"餘一尺站起來,走到那個女人面前。他的頭頂恰好齊著那女人的膝蓋。那女人非常漂亮,不像黃花姑娘,一派‮婦少‬風韻,兩片肥嘟嘟的上,沾著一些粘,好像剛剛生嚼過一隻蝸牛。他舉手拍拍她的股下沿,說:"親愛的,你先回去吧!告訴老沈儘管放心,咱餘一尺是鐵骨錚錚的男子漢,一向是說到做到。"那女人也是個大方角,不避嫌疑,彎,讓兩隻噴薄出的大房沉甸甸地砸在餘一尺仰起的臉上——砸得餘一尺呲牙咧嘴——輕輕地把他抱起來。單純從體積和重量的角度看,就如同母親抱著兒子一樣,當然,他們之間的關係要比這複雜得多。她幾乎是惡狠狠地在他臉上親了一下,然後,像投擲籃球一樣,把他扔到貼著牆壁的長沙發上。她舉起手,妖媚地說:"小老頭兒,再見了。"餘一尺的身體還在沙發彈簧上動盪著,那女人已經扭動著鮮紅的股,消失在牆的拐角。他追著她眩目的背影喊道:"滾吧,狐狸!"房間裡只剩下我和餘一尺。他從沙發上跳下來,走到貼在牆壁上的大鏡子前,梳理頭髮,整理領帶,還用那兩隻小爪子兩個腮幫子,然後猛轉身,衣冠楚楚、嚴肅認真地面對著我,儼然一副大人物的氣派。如果不是剛才那一幕,我很可能被這個小侏儒唬住,而不敢跟他嘻嘻哈哈。老哥們,豔福不淺啊!您這叫黃鼠狼子駱駝,專揀大個的,我嬉皮笑臉地說。

他陰森森地冷笑一聲,臉皮脹得青紫,雙眼放出綠光,雙臂炸開,如同一隻振翅飛的老鵰。這模樣委實可怕,我與餘一尺久,還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副模樣。想想我適才的玩笑話,也許傷害了他的自尊心,心中頓時到十分歉疚。

"哼,小子,"他一步步上來,咬牙切齒地說,"連你都敢嘲我!"我連連倒退著,盯著他那因怒而微微抖動的利爪,覺到喉嚨很不安全。是的,他隨時都會閃電般躍起,騎在我的脖子上,撕裂我的喉管。對不起,"老大哥,對不起…"我的背已經緊靠在貼著布紋壁紙的牆壁上,但我還在試圖後退。後來,我急中生智,舉起手來,狠狠地了自己十幾個嘴巴,啪啪啪一串響,我的腮幫子火辣辣的,耳朵裡嗡嗡直響,眼前飛舞著金的星星…對不起老大哥,我該死,我不是人,我是王八蛋,我是一黑驢…

在我的醜惡表演下,他的臉由青紫轉黃白,炸起的雙臂也緩慢地垂下去。我的身體也隨之癱軟了。

他退回到他那黑皮革蒙面、底部裝著螺絲、能夠團團旋轉的寶座上,不是坐著而是蹲著,從煙盒裡彈出一支高級香菸,用一撳按鈕便嗤嗤作響、噴出強勁火焰的強力打火機點燃,深深地了一口,緩緩地吐出煙霧,眼盯牆上風景,陷入沉思狀態,目光深邃莫測,猶如兩潭黑水。我瑟縮在門側,痛苦地思想:昔那個科打諢、任人作的小侏儒憑藉什麼力量變成了這副專橫跋扈、耀武揚威的模樣?我這堂堂的博士研究生,為什麼會如此害怕一個身高不足一尺五、體重不足三十斤的醜八怪?答案像子彈出膛一樣蹦出來,不說也罷。

"我要遍酒國的美女!"他突然改蹲姿為立姿,在轉椅上,高舉著一隻拳頭,莊嚴地宣佈:"我要遍酒國的美女!"他的神亢奮,臉上神采飛揚,高舉起的手臂凝固在空氣中,久久地不動。我看得出他的思想的槳葉在飛速旋轉,意識之船在雪白的花上顛簸。我屏住呼,生怕驚憂了他的遐想。

後來他終於鬆弛下來,扔給我一支菸,和顏悅地問:"認識她嗎?"

"誰?"我問。

"剛才那個女人。"

"不認識…但好像有點面…"

"電視臺的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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