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蜜: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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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所至,金石為開。張兆和的態度逐漸產生了變化。他們通了四年的信以後,終於有了結果。當時在青島大學任教的沈從文,千里迢迢地跑到張兆和蘇州的家中,正式向她求婚。
返回青島之後,沈從文在給愛人的信中寫道:"如爸爸同意,就早點讓我知道,讓我這個鄉下人喝杯甜酒吧。"張兆和在徵得父親的同意之後,給沈從文發了一封電報,寫道:"鄉下人,喝杯甜酒吧。"寧萱,我也是一個鄉下人,我也想喝一杯甜酒呢。
今天你的來信就是這樣的一封電報。
在電話裡,我把你的一切講給父母聽。但是,我沒有告訴他們我失去了工作,在他們那代人的眼裡,工作和戶口之類的東西還很重要。而在我們看來,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我告訴他們,我們是多麼地相愛。
他們很高興,雖然還沒有見過你,但他們相信我的眼光。他們說,讓我們節回家舉行婚禮。我對婚禮這種古老的儀式並沒有什麼興趣,不過我願意順從父母的意願,讓他們分享一下我們的幸福。親愛的寧萱,你說好不好呢?
愛你、擁抱你的廷生兩千年七月十五八、寧萱的信親愛的廷生,我為你
到自豪的廷生:你的那杯甜酒喝得也太容易了。沈從文當年還寫了四年的情書呢,你只寫了一年,就等來了這杯甜酒。你這個沒有耐
的小傻瓜,真是走運啊——連那些壞人也來幫你的忙,促成我們的愛情。
畫家黃永玉在《太陽下的風景》中這樣描述表叔沈從文與嬸嬸張兆和的愛情和婚姻,他說:"嬸嬸像一位高明的司機,對付這麼一部結構很特殊的機器,任何時候都能駕駛在正常的軌道上,真是神奇之至。兩個人幾乎是兩個星球上的人,他們卻走到一道來了。沒有嬸嬸,很難想象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子,又要嚴格,又要容忍。她除了承擔全家運行著的命運之外,還要溫柔耐心地引導這長年不馴的山民老藝術家走常人的道路。因為從文表叔從來堅信自己比任何平常人更平常。"我想,我們之間的相處將更加和諧、更加充滿趣情,因為我們倆"同"的一面遠遠大於"異"的一面。而我,也願意與你一起分擔神讓你承擔的責任乃至困苦。
我當然願意跟你一起回老家去舉行婚禮。跟你一樣,我也不喜歡繁文縟節。與其舉行婚禮,還不如出去旅行。你在信中無數次向我描寫了你家鄉的一切,那"遮不住的青山隱隱,不斷的綠水悠悠",我真想四處看看。
不過,如果父母要我們舉辦婚禮,我也願意回去讓父母高興高興——我的出現,對他們來說肯定是一種欣喜。他們可以把照料兒子的接力傳遞到了兒媳手上,他們可以鬆一口氣了。但是,在高興之餘,我還是有點緊張——不是嗎,"醜媳婦"總是害怕見公爹公婆的。
自從我決定要到北京來,打個不恰當地比喻——我就像一個即將辭世的人,開始清點自己的"遺物"。我第一驚奇地發現,原來令我以為留戀不捨的物質世界是多麼不堪一擊,我甚至找不到我舍不下而想帶走的東西。一大櫃子昂貴典雅的"職業套裝",一大箱子淑女風範的尖頭皮鞋,乃至首飾、手機、皮包、手提電腦等等,我已經不願意把它們列出來當作"財產"了。我將穿著我純潔樸素的套頭衣做全世界最幸福最清貧的新娘。
你會笑我的孩子氣嗎?
親愛的廷生,我要到你的身邊去,做你溫柔而堅強的子。
這句話是如此平常而輕易,卻是我用盡一生,拼卻全力而對你所說的最沉重的允諾。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相信自己可以深深地去愛一個人,卑微地去愛一個人,無求地去愛一個人,全身心地去愛一個人,原來相愛如此美好,愛到深處如此美好。我現在一開口便想讚美愛情,一提筆就想給你寫信,一睜開眼就在想你,一閉上眼你就出現在我夢裡,我從未想過會有一個人如此佔據我的整個身心,更未想過被愛佔據的身心會是如此甜!
生命意義何在,是真,是善,是美,更是愛,是光明,是溫暖,是笑,是歌,是情義。讀你的書,在滿篇滿紙非憤怒即悲涼的文字裡,我卻赫然看到字裡行間充滿著一個字——愛。我彷彿看到一顆赤子之心,熱誠的,無所防備的而備受傷害的心,卻依然如此深沉苦痛地愛著這個被其所怒斥的世界、人生、祖國、大地、同胞,以及卑瑣而苦難的生活,和愛的人。
還記得我給你的第一封信中所說的嗎?
我引用了羅素的話:"支撐我生活的力量便是對愛情的渴望,對知識的尋求,以及對人類苦難痛徹肺腑的憐憫。"現在,我要對你說,讓我們在一起,以愛為力量,以古今中外所有偉大的心靈和高尚的思想為武器,以真誠、以同情、以全部的身心,去走到苦難的人群裡,去痛徹肺腑地愛他們,幫助他們,給他們我們全部微薄的溫暖和贈與,為人類的苦難,痛其一生不改其衷,為真善美的世界奉獻一生而無怨無悔,勇敢地握著我的手,無畏的憑著我的愛,走上前去吧。
廷生,我的愛人,我以你為驕傲,我想對你的每一位讀者說那句舊話:"只要生活中還有一雙眼睛與你同哭泣,生活便值得你為之受苦難。"所有真摯地尋求生活意義的人,便是這樣一雙雙的眼睛。
廷生,我最親愛的人,我就是你的這樣一雙眼睛,永遠堅貞地與你一同哭泣,一同歡喜,一同被苦難和惡刺痛而受傷,一同被愛情與美好滋潤而明亮。所以,來吧,苦難的生活,我們是如此相愛的人,我們也是如此勇敢地熱愛著你!
我把這封信寄給你,多想把我的心、我的人一同寄去。我願意為你放棄塵世的喧囂與霓彩,追尋寧靜的心靈,溫馨的情義。《聖經》中說:我們不喪膽。外體雖然毀壞,內心卻一天新似一天。我們這至暫至輕的苦楚,要為我們成就極重無比的榮耀。原來我們不是顧念所及的,乃是顧念所不見的,原來所見的是暫時的,說不見的是永遠的。(《哥林多後書4:16》)堅強的廷生,這算不了什麼。這僅僅是"至暫至輕的苦楚",而等待我們的將是"極重無比的榮耀"。
我明天就去訂飛機票,後天就到你身邊。
永遠愛你的、忠貞不渝的小萱兒兩千年七月二十九、廷生的
記兩千年七月二十五
我的工作合同被非法撕毀,我不會屈辱地接受這樣的結果。我準備今天上午去國家人事部尋求勞動仲裁。有沒有結果是一回事,我必須按照天賦的人權做我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昨天,寧萱打電話告訴我說,她下午就飛到北京來了。
於是,今天我作了這樣的安排:上午去國家人事部跑一趟,檢驗一下是否真正存在著法律條文的公正,下午直接去機場接寧萱——今天,將是我一生中具有重要意義的一天。
去人事部的結果,正如我去之前的設想。
侯門深似海,要進部委的大門,得費九牛二虎之力。在門口的傳達室打了半天的電話,才有一個年輕的工作人員出來接我。
這名工作人員是剛從中國政法大學畢業的大學生,還沒有染上太多的官僚氣和"單位氣",就好像劉震雲小說裡還處於前面兩章階段的"小林"。他仔細看完我的申訴材料,然後告訴我,我遭遇到的是一個法律的灰地帶——違約的某協會,雖然是一個龐大的"部級單位",但它名義上卻是"人民團體",在隸屬關係上不屬於國務院序列。因此,人事部門的仲裁法規無法約束它。
我問:"那麼,是不是說他們就可以隨便違約而不受到任何懲罰呢?"這位比我還要年輕的大學畢業生聳聳肩膀,用無可奈何的語氣對我說:"確實是這樣。到目前為止,這是一個灰地帶。我們愛莫能助。"我
到自己好像卡夫卡小說中那個在城堡外徘徊的主人公,我陷入的是"無物之陣"、是無所不在的荒謬。
拿到了一張"不予仲裁"的通知單,我坐上出租車去機場接寧萱。
想到寧萱立刻就要到我身邊了,我心中頓時充滿了陽光——愛是戰勝荒謬、戰勝"無物之陣"的唯一法寶。從今天開始,我將擁有一份純潔而堅貞的愛情,直到生命的終了。我還有什麼值得擔心、值得憂慮的呢?
出租車在機場高速路上飛奔,我打開車窗,將蓋著紅印的通知單扔出窗外。
這頁白紙,在半空中翻轉了幾圈,一瞬間便飛落路邊的樹叢之中。
這是我第二次去機場接寧萱。
這一次,我只等候了半小時。
我在人群中發現了她,她奮力拖著兩個大箱子,宛如破冰船破冰而來。
我聽見了冰層破裂的聲音。
我聽見了花朵開放的聲音。
我向她揮手,向她跑去,向她張開懷抱。
寧萱也看見了我,她的眼睛發出鑽石般閃亮的光芒。
她撲到了我的懷抱中。
我們旁若無人地擁抱、親吻。
她緊貼著我的耳朵,輕輕地說了《聖經》中的一句話:良人屬於我,我也屬於他。
他在百合花中牧群羊。(《聖經·雅歌2:16》)百合花長在香草山上,羊群長在香草山上。
我和寧萱也生活在香草山上。
香草山上,藍天白雲,水草豐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