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雨後及其他-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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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船停到岸邊,岸是辰州的河岸。

於是客人可以上岸了,從一塊跳板走過去。跳板是一端固定在碼頭石級或泥灘上,一端在船舷。一個人從跳板走過時,搖搖蕩蕩不可免。凡是要上岸的,全是那麼搖搖蕩蕩上岸了。

泊定的船實在是太多了,沿岸停泊,桅子數不清,大大小小隨意的矗到空中,桅子上的繩索象糾紛到成一團,然而卻並不。

每一個船頭船尾全站得有人,穿青布藍布短汗褂,口裡噙了長長的旱菸杆,手腳在外面讓風吹——茸茸的象一種小孩子想象中的奴中嘍羅,手。看到這些手腳,很容易記到“飛腿”一類英雄名稱。可不是,這些人正是!桅子上的繩索掯著了活車,拖拉全無從,看這些飛腿的本領,有得是機會顯手所有的不單是,還有類乎鉤子的東西,光溜溜的高桅,只要一貼身,便飛快的上去了。為表示這上下全近於兒戲,一面整理繩索,一面還在上面唱歌。

那一邊桅上,也有這樣人,則歌是來回唱,更帶勁有情。

昂了頭看這把戲的,是各個船上的夥計。看著還在下面喊著,不拘要誰一個試上去,全是容易之至!只是不得老舵手吩咐,則照例不敢放肆。看的人全是心中發癢,又不能隨便爬上桅子頂去唱歌,逗其他船上媳婦發笑,便罵了。

“我的兒,摔死你!”

“我的孫,摔死了你看你還唱!”

“…”仍然唱個不停,且可以說更起勁。但可以把歌唱到下面罵人的人聽,當先若是唱《一枝花》,這時唱的便是《眾兒郎》了。眾兒郎卻依然是笑嘻笑嘻昂了頭看這唱歌人,照例生氣不得的。

可是在這情形中,有些船,卻有無數黑漢子,用他的腳,盤著大的圓的黑鐵桶從艙中滾出,也是那麼搖搖蕩蕩跌到岸邊泥灘上了。還有方形用鐵皮束的洋布,有海帶,有魷魚,有藥箱…這些東西同搭客一樣,在船艙中緊擠著臥了二十天或十二天,如今全應當登岸了。登岸的人各自還家,各自找客棧,各自吃喝。這些貨物則各自為一些大腳婆子來抱之負之,送到沿河各個堆棧裡去。

在各樣匆忙情形中,便正有閒之又閒的一類人在。這些人耳朵能超然於一切嘈雜聲音以上,聽出桅子上人的歌聲;可是心也正忙著,歌聲一停止,在唱歌地方代替了一盞小紅風燈以後,那唱歌的人,便已到這聽歌人的身邊了。桅上用紅燈,不消說是夜裡了,這個水碼頭夜裡世界不是平常的,你們看。

落著雨,颳著風,各船上了篷,人在篷下聽雨聲風聲,江波吼哮如癲子,船縱是互相牽連互相依靠,也簸動不止,這情景在沅水一帶是常有的。坐船人對此決不奇怪,不歡喜,不厭惡。因為凡是在船上生活,這些平常人的愛憎便不及在心上滋生了。有月亮又是一種趣味,同晚與早,全各有不同,然而他們全不會注意。但船上人心情若必須勉強分成兩種或三種,這分類方法得另作估計,吃牛與吃酸菜,這是能左右一般水手心情的一件事,泊半途與灣口岸,這於水手們情形又稍稍不同。不必問,牛比酸菜更為符合這類“飛腿”胃口,船在碼頭邊停靠他們也歡喜多了!

如今是說夜裡又正落小雨,泥灘頭滑溜溜,使人無從立足,還有人上岸到河街去。

這是船伕中之一個,名叫柏子。裡爬桅子唱歌,不知疲倦,到夜來,還不知疲倦,所以如其他許多水手一樣,在邊板帶中滿了銅錢,小心小心的走過跳板到了岸上。先是在泥灘上走,沒有月,沒有星,細雨在頭上落,兩隻腳在泥裡慢慢翻——成泥腿,快也無從了——目的是河街小樓紅紅的燈光,燈光下有使柏子心開一朵花的東西在。

燈光多無數,每一小點燈光便有一個或一群水手在那裡談天取樂。燈光還不及滿此小房,快樂卻將水手們緊,——居然是歡喜在中湧,一定得打嗝,所以沙喉嚨的歌聲笑聲從樓中溢出,與燈光同樣,溢進上岸無錢的水手耳中眼中,便如其他世界一樣,反應著歡喜的是詛咒。他們儘管詛咒著,然而一顆心也依然搖搖蕩蕩上了岸,且不必冒滑滾的危險,全各以經驗為標準;把心飛到所習的吊腳樓上去了。

酒與煙與女人,一個漫派的文人非此不能誇耀於世人三樣事,這些嘍羅卻很平常的享受著,雖然酒是釅冽之酒,煙是平常的煙,人則更是…然而各個心是同樣的跳,頭腦是同樣的發,——我們全明白,這些只是吃酸菜南瓜臭牛以及說下話的口,可是於這時也必然粘粘餈餈,也能找出所蓄於心各樣對女人的諂諛言語獻給面前的婦人。也能鹵滷的把腳放到婦人的身上去,腳上去,以及…他們把自己沉浸在這空氣中,忘了世界也忘了自己的過去和未來。女人幫助這些無家水上人,把一切勞苦一切期望從這些人心上取去,放進的是類乎菸酒的興奮與醉痴。在每一個婦人身上,一群水手這樣那樣作著那頂切實的夢,預備將這一月儲蓄的銅錢和力,全部傾倒到這婦人身上,他們卻從不曾預備要人憐憫,也不知道可憐自己。

他們的生活就是這樣。若說這生活還有使他們在另一時回味反省的機會,仍然是快樂的罷這些人的心,可說永遠是健康的,在平常生活中,缺少眼淚卻並不缺少歡樂的承受。

其中之一的柏子,為了上岸去河街找他的幸福,終於到一個地方了。

先打門,用一個水手通常的章法,且吹著哨子。

門開了,一隻泥腿在門裡,一隻泥腿在門外,身子便為兩條臂纏緊了,在那新刮過的炙雨淋糙的臉上,就貼緊了一個寬寬的溫暖的臉子。

這種頭油香是他所習的,這種抱人的章法,先雖說不出,這時一上身卻也習之至。

還有臉,那麼軟軟的,混著粉的香,用口可以。到後是,他把嘴一歪,便找到了一個溼的舌子了,他咬著。

“悖時的!我以為到常德被‮子婊‬衝你到庭湖底了!”

“老子把你舌子咬斷!”

“我才要咬斷你…”進到裡面的柏子,在一盞滿堂紅燈下立定,婦人望他傻笑。這一對是並肩立,他比她高一個頭,他略略蹲下,象整理櫓繩那樣扳了婦人的,婦人身便朝前傾。

“老子搖櫓搖厭了,要推車。”

“推你媽!”婦人一面說,一旁便搜索柏子的身上東西。搜出的東西往上丟,又數著東西的名字。

“一瓶雪花膏,一卷紙,一條手巾,一個罐子——這罐子裝的是什麼?”

“猜呀!”

“猜你媽,忘了為我帶的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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