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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剌孩領忽兄死而其嫂,生二子,一曰更都赤那,一曰玉律貞赤那。蒙語赤那譯言狼…《史集》特別解釋二子之名為雄狼及雌狼。赤那思部即此二子之後。…赤那思即《元史·宗室世系表》之直斯,斯(s)為複數,意為狼之集團也。

——韓儒林《成吉思汗十三翼考》三人匆匆跨上馬,跟著道爾基向西穿葦地,再向南繞鹼灘,專走難留馬蹄足跡的地方往家急行。一路上,三個北京學生都有些緊張,不僅沒有勝利的覺,相反還有作賊於豪門的心虛。生怕事後發了瘋的失主率兵追蹤,跟他們玩命。

但陳陣想到了被母狼叼走的羊羔,心裡稍稍到一點平衡,他這個羊倌總算替被殺的羊羔報了仇。掏一窩狼就等於保一群羊,如果他們沒有發現並掏到這七隻狼崽,那麼它們和它們的後代後還不知道要禍害多少牲畜。掏狼窩絕對是蒙古草原人與草原狼進行生存戰爭的有效戰法,掏一窩狼崽,就等於消滅一小群狼,掏到這七隻狼崽雖然很難,但還是要比打七條大狼容易了許多。可是為什麼蒙古人早已發明了這一快捷有效的滅狼戰法,卻仍然沒有減緩狼災呢?陳陣向道爾基提出了這個疑問。

道爾基說:狼太了,它下狼崽會挑時候。都說狼和狗一萬年前是一家,實際上狼比狗賊得不能比。狗每年在節剛過半個月就下崽,可狼下崽,偏偏挑在開,那時雪剛剛化完,羊群剛剛開始下羔。天接羔是蒙古人一年最忙最累最打緊的時候,一群羊分成兩群,全部勞力都上了羊群。人累得連飯都不想吃,哪還有力氣去掏狼。等接完羔,人閒下來了,可狼崽已經長大,不住在狼裡了。狼平時不住狼,只有在母狼下崽的時候才用狼。小狼差不多一滿月就睜開眼,再過一個多月就能跟狼媽到處亂跑。這時候再去掏狼,狼早就空了。要是狼在夏天秋天冬天下崽,那時候人有閒工夫,大家都去掏狼崽,那狼早就讓人給打完了。狼在開下崽還有個好處,母狼可以偷羊羔,喂狼崽教狼崽。可是狼崽的好食,只要有羊羔,母狼就不怕不夠,就是下了十幾只狼崽也能養活…

楊克一拍馬鞍說道:狼啊,狼,我真服了你了,下崽還要挑時候。可不嘛,天接羔太累,我跟著那些下羔的羊群,天天揹著運羔的大氈袋,一次裝四五隻,一天來回跑十幾趟,人都累趴蛋了。要不是咱們第一次掏狼,圖個新鮮,誰能費這麼大牛勁!以後我可再也不去掏狼窩了。今兒我回去就得睡覺。

楊克連連打哈欠。陳陣也突然到困得不行,也想回包倒頭就睡。但是狼的話題又使他捨不得丟掉,他強打起神問下去:那,這兒的老牧民為什麼都不太願意掏狼崽?

道爾基說:本地的牧民都信喇嘛教,從前差不多家家都得出一個人去當喇嘛。喇嘛行善,不讓亂殺生,多殺狼崽也會損壽。我不信喇嘛,不怕損壽。我們東北蒙族,人死了也不喂狼,就是狼打光了,我也不怕。我們東北蒙族學會種地以後,就跟你們漢人一樣了,也相信入土為安。

離被掏的狼越來越遠,但陳陣總到背後有一種像幽靈一樣的陰風跟隨著他,得他一路上心神不寧,隱隱覺到靈魂深處傳來的恐懼和不安。在大都市長大、以前與狼毫無關係的他,竟然決定了七條蒙古狼的命運。這窩狼崽的媽,太兇猛狡猾了,這窩狼崽沒準就是那條狼王的後代,或者是一窩蒙古草原狼的優良純種。如果不是他鍥而不捨的痴,這七條狼崽肯定能夠躲過這一劫,健康長大,後成為叱吒草原的勇士。然而由於他的到來,狼崽的命運徹底改變了,他從此與整個草原狼群結下了不解之緣,也因此結下了不解之仇。整個額侖草原的狼家族,會在那條聰慧頑強的母狼帶領下,在草原深夜的黑暗裡來向他追魂索債,並不斷來咬噬他的靈魂。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一個大錯。

回到蒙古包,已是午後。陳陣把裝狼崽的書包掛在蒙包的哈那牆上。四個人圍坐爐旁,加火熱茶,吃烤,一邊討論怎樣處理這七隻小狼崽。道爾基說:處理狼崽還用得著討論嗎,喝完茶你們來看我的,兩分鐘也用不了。

陳陣知道自己馬上就要面臨那個最棘手問題——養狼。在他一開始產生養狼崽的念頭時,就預知這個舉動將會遭到幾乎所有牧民、幹部和知青的反對。無論從政治、信仰、宗教、民族關係上,還是從心理、生產和安全上來看,養狼絕對是一件居心叵測、別有用心的大壞事。文革初期在北京動物園裡,管理員僅僅只是將一隻缺的小老虎,和一條把它喂大的‮狗母‬養在一個籠子裡,就成了重大政治問題,說這是宣揚反動的階級調和論,管理員被審查批鬥。那麼把狼養在羊群牛群狗群旁邊,這不是公然敵我不分,認敵為友嗎?在草原,狼既是牧民的仇敵,又是牧民尤其是老人心目中敬畏的神靈和圖騰,是他們靈魂昇天的載體。神靈或圖騰只能頂禮膜拜,哪能像家狗家奴似的被人豢養呢?從宗教心理、生產安全上來說,養虎為患,養狼為禍;真把小狼養起來,畢利格阿爸會不會再也不認他這個漢人兒子了?

可是,陳陣沒有絲毫要褻瀆神靈、褻瀆蒙古民族宗教情的動機,相反,正因為他對蒙古民族狼圖騰的尊重,對深奧玄妙的狼課題的痴,他才一天比一天更迫切地想養一條小狼。狼的行蹤如此神出鬼沒,如果他不親手養一條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著的活狼,他對狼的認識只能停留在虛無玄妙的民間故事、或一般人的普通認識水平,甚至是漢族仇視狼仇恨狼的民族偏見之上。從他們這一批1967年最早離開北京的知青開始,大批的內地人,內地的槍支彈藥就不斷湧入蒙古草原。草原上的狼正在減少,可能再過若干年,人們就可能再也找不到一窩七隻狼崽的狼了。要想從牧民那裡要只狼崽來養那是不可能的,要養狼只有自己抓。他不能等了,既然這次自己親手抓住了狼崽,就一定要養一條狼。但是,為了不傷害牧民和尤其是老人的情,陳陣還得找一些能讓牧民勉強接受的理由。

在掏狼前,他苦思多,終於找到了一個看似合理的理由:養狼是科學實驗,是為了配狼狗。狼狗在額侖草原上極負盛名。原因是邊防站的邊防軍有五六條狼狗軍犬,高大威猛,奔速極快。獵狼獵狐總是快、準、狠、十拿九穩。一次,邊防站的趙站長騎著馬,帶著兩個戰士、兩條狼狗到牧業隊檢查民兵工作,一路上,兩條狼狗一口氣抓了四條大狐狸,幾乎看到一條就能抓到一條。一路檢查工作,一路剝狐狸皮,把全隊的獵手都看呆了。後來牧民都想條狼狗來養,但是在當時,狼狗是稀缺的軍事物資,軍民關係再好,牧民也要不來一條狼狗崽。陳陣想,狼狗不就是公狼和‮狗母‬雜出來的後代嗎,如果養大一條公狼,再與‮狗母‬配不就能得到狼狗了嘛。然後再把狼狗送給牧民,不就能爭取到養狼的可能了嗎。而且,蒙古草原狼是世界上品種最優的狼,如果試驗成功,就可能培養出比德國蘇聯軍犬品質更優良的狼狗來。這樣,也許還能為蒙古草原發展出一項嶄新的畜牧事業來呢。

陳陣放下茶碗對道爾基說:你可以把六條小狼崽處理掉,給我留一條最壯的公狼崽。我想養狼。

道爾基一愣,然後像看狼一樣地看著陳陣,足足有十秒鐘,才說:你想養狼?

陳陣說:我就是想養狼,等狼長大了,讓它跟‮狗母‬配對,沒準能配出比邊防站的狼狗還要好的狼狗來呢。到時候,小狼狗一生出來,準保牧民家家都來要。

道爾基眼珠一轉,突然轉出獵犬看到獵物的光芒。他急急地著氣說:這個主意可真不賴!沒準能成!要是咱們有了狼狗,那打狐狸打狼就太容易了。說不定,將來咱們光賣狼狗崽,就能發大財。陳陣說:我怕隊裡不讓養。道爾基說:養狼是為了打狼,保護集體財產,誰要是反對咱們養狼,往後下了狼狗崽子,就甭想跟咱們要了。楊克笑道:噢,你也想養狼了?道爾基堅決地說:只要你們養,我也養一條。陳陣擊掌說:這太好了,兩家一起養,成功的把握就更大了!

陳陣想了想又說:不過,我有點兒吃不準,等小狼長大了,公狼會跟‮狗母‬配對嗎?

道爾基說:這倒不難,我有一個好法子。三年前,我來一條特別好的‮狗母‬種,我想用我家的一條最快最猛的公狗跟它配對。可是我家有十條狗,八條是公狗,好狗賴狗都有,要是這條‮狗母‬先讓賴狗配上了,這不白瞎了嗎。後來,我想出了一個法子,到該配種的時候,我找了一個挖了半截子的大幹井筒子,有蒙古包那麼大,兩人多深。我把那條好公狗和‮狗母‬放進去,再放進去一隻死羊,隔幾天給它們添食添水。過了二十天,我再把兩條狗上來,嘿,‮狗母‬還真懷上了。不到開,‮狗母‬就下了一窩好狗崽,一共八隻,我摔死四條母的,留下四條公的,全養著。現在我家的十幾條狗,就數這四條狗最大最快最厲害。一年下來,我家打的狼和狐狸,多一半是這四條狗功勞。要是咱們用這個法子,也一定能得到狼狗崽,你可記住了,打小就得把狼崽和‮狗母‬崽放在一塊堆養。

陳陣楊克連聲叫好。

帆布書包動了動,小狼崽們可能被壓麻了,也可能是餓了,它們終於不再裝死,開始掙扎,想從書包的縫隙鑽出來。這可是陳陣所尊重敬佩的七條高貴的小生命啊,但其中的五條即將被處死。陳陣的心一下子沉重起來。他眼前立即晃過北京動物園大門的那面浮雕牆,假如能把這五條狼崽送到那裡就好了,這可是草原深處最純種的蒙古狼呵。此刻,他深人心貪婪和虛榮的可怕,他掏狼本是為了養狼,而養狼只要抱回來一隻公狼崽就行了,即使在這七隻裡挑一只最大最壯的也不算太過分。但他為什麼竟然把一窩狼崽全端了回來了呢?真不該讓道爾基和梁建中倆人跟他一塊兒去。但如果他倆不去,他會不會只抱一隻小狼崽就回來呢?也不會的。掏一窩狼崽還意味著勝利、勇敢、利益、榮譽和人們的刮目相看,相比之下,這七條小生命就是沙粒一樣輕的砝碼了。

此刻,陳陣的心一陣陣的疼痛。他發現自己實際上早已非常喜歡這些小狼崽了。他想狼崽想了兩年多,都快想痴了,他真想把它們全留下來。但這是本不可能的,七條小狼,他得多少食物才能把它們喂大呀?他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是不是再騎馬把其它的五隻狼崽送回狼去?可是,除了楊克,沒人會跟他去的,他自己一個人更不敢去,來回四個多小時,人力和馬力都吃不消。那條母狼此刻一定在破旁哭天搶地,怒吼瘋嚎。現在送回去,不是去找死嗎。

陳陣拎著書包,步履緩慢地出了門。他說:還是過幾天再處理吧,我想再好好地看看它們。道爾基說:你拿什麼來餵它們?天這麼冷,狼崽一天不吃,全得餓死。陳陣說:我擠牛餵它們。梁建中沉下臉說:那可不行!那是我養的牛,是給人喝的,狼吃牛,你用牛喂狼,天下哪有這等道理?以後大隊該不讓我放牛了。

楊克打圓場說:還是讓道爾基處理吧,嘎斯邁正為完不成任務發愁呢,咱們要是能出五張狼崽皮,就能矇混過去,也能偷偷地養狼崽了。要不,全隊的人都來看這窩活狼崽,你就連一隻也養不成了。快讓道爾基下手吧,反正我下不了手,你更下不了手,請道爾基來一趟也不容易。

陳陣眼睛酸了酸。長嘆一聲:只能這樣了…

陳陣返身進了包,拖出幹牛糞箱,倒空幹糞,將書包裡的狼崽全放進木箱裡。小狼崽四處亂爬,可爬到箱角又停下來裝死,小小的生命還想為躲避厄運做最後的掙扎。每隻狼崽都在發抖,細長硬的黑狼毫顫抖得像過了電一樣。道爾基用手指像撥拉兔崽一樣地撥拉狼崽,抬起頭對陳陣說:四隻公的,三隻母的。這條最大最壯的歸你了,這條歸我!說完便去抓其他五隻狼崽,一隻一隻地裝進書包。

道爾基拎著書包走向蒙古包前的空地,從書包裡掏出一隻,看了看它的小肚皮說:這是隻母的,讓它先去見騰格里吧!說完,向後抬手,又蹲了一下右腿,向前掄圓了胳膊,把胖乎乎的小狼崽用力扔向騰格里,像草原牧民每年節以後處理過剩的小狗崽一樣——拋上天的是它們的靈魂,落下地的是它們的軀殼。陳陣和楊克多次見過這種古老的儀式,過去也一直聽說,草原牧民也是用這種儀式來處理狼崽,但是,他倆還是第一次親眼看見牧民用此方式來處理自己掏來的狼崽。陳陣和楊克臉灰白,像蒙古包旁的髒雪一樣。

被拋上天的小狼崽,似乎不願意這麼早就去見騰格里。一直裝死求生、一動不動的母狼崽剛剛被拋上了天,就本能地知道自己要到哪裡去了,它立即拼出所有的力氣,張開四條的小腿小爪,在空中亂舞亂抓,似乎想抓到它媽媽的身體或是爸爸的脖頸,哪怕是一救命狼毫也行。陳陣好像看到母狼崽灰藍的眼膜被劇烈的恐懼猛地撐破,出充血的黑眼紅珠。可憐的小狼崽竟然在空中提前睜開了眼,但是它仍然未能見到藍明亮的騰格里,藍天被烏雲所擋,被小狼眼中的血水所遮。小狼崽張了張嘴,從半空拋物線弧度的頂端往下落,下面就是營盤前的無雪硬地。

狼崽像一隻瓜一樣,噗地一聲摔砸在地上,稚的身體來不及掙扎一下就不動了。口中鼻中眼中出稀稀的粉紅的血,像是還帶著。陳陣的心像是從嗓子眼又摔回到腔,疼得似乎沒有任何知覺。三條狗幾步衝到狼崽跟前,道爾基大吼一聲,又跨了幾大步擋住了狗,他生怕狼崽珍貴的皮被狗咬破。那一刻陳陣意外地發現,二郎衝過去,是朝著兩位夥伴在吼,顯然是為了攔住黃黃和伊勒咬狼崽。頗具大將風度的二郎,沒有鞭屍的惡習,甚至還好像有些喜歡狼崽。

道爾基又從書包裡掏出一隻狼崽,這條狼崽好像已經嗅到了它姐妹的血氣味,剛一被道爾基握到手裡就不再裝死,而是拼命掙扎,小小的爪將道爾基的手背抓了一道又一道的白痕。他剛想拋,突然又停下對陳陣說:來,你也開開殺戒吧,親手殺條狼,練練膽子。草原上哪個羊倌沒殺過狼?

陳陣退後一步說:還是你來吧。道爾基笑道:你們漢人膽子忒小,那麼恨狼,可連條狼崽都不敢殺,那還能打仗嗎?怪不得你們漢人費那老勁修了個一萬里的城牆。看我的…話音剛落,狼崽被拋上了天。一隻還未落地另一隻又飛上了天。道爾基越殺越興奮,一邊還唸唸有詞:上騰格里吧,上那兒去享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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