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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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移步隔花蔭留神覷定,原來是秋風起掃葉之聲…

興濃時更把屋門拴緊,把一條舊單披在肩上順到臂上手中且當水袖,隨著哼唱來幾個身段,舞幾回水袖。凡此種種,竟都從未被淳樸的當地人窺破。

一放寒暑假,蔣盈平便趕快動身返回北京,一回北京他便如同涸轍之魚又被放回了江湖之中,除了同父母弟妹等共享了團聚之樂,他便輪去尋訪那些畢業後留在北京工作的京劇社舊友,去得最多的是何康、範玉娥那兩口子家裡,他們必定留他吃飯,有時吃過中飯又聊又唱,不覺天晚,便又一起下麵條吃晚飯…唱花旦也兼能唱青衣的詹德娟分在一個國家機關工作,嫁了個丈夫是個並不喜歡京劇的處長,蔣盈平也跑到詹德娟家裡去敘舊,詹德娟對他的接待很勉強,那位硬邦邦的丈夫更是表面禮貌而頻頻側目,蔣盈平卻直到第三次以後才看懂了人家的眼,出得那家的門後卻並不檢討自己的孟,而悲嘆世上人情的淡薄…他也去找過黃綠青,黃綠青打成右派後下放到遠郊一個磷肥廠當裝料工,當他下工後忽然發現蔣盈平找上門來時不驚愕莫名,儘管他相信蔣盈平的善良和直率,也念蔣盈平的那份同窗和同好的情誼,但坎坷的遭遇已全然磨盡了他原有的活潑與詼諧,他早已不再看戲不再唱戲並且不再想戲,蔣盈平則對黃綠青大失所望,他是聽說黃綠青摘了右派帽子才去找他的。他原以為他們在一起至少可以回憶一下《鎖麟囊》裡那薛湘靈和胡婆的對手戲,當時黃綠青以彩旦應工的胡婆(儘管還都只是排演而未正式上臺彩演),該有多麼風趣,多麼逗哏啊!但已然全不見當瀟灑風姿的黃綠青卻只是眯著魚尾細碎的眼睛,一支接一支地劣質香菸,非常不情願地接著他那些聊戲的話茬,眼睛還總往別處晃,似乎很怕別人聽見他們那其實絕無半點政治內容的談話…蔣盈平從黃綠青那裡返城時,望見市內的萬家燈火,心裡縈繞著絲絲縷縷的哀愁…

惟有“袖珍美男子”魯羽似乎一點兒也沒有變!他比蔣盈半晚一屆,從化學系畢業以後分配到一家制藥廠當技術員,他依然是個大戲!依然是個圈內的名票!他陪著回京度假的蔣盈平一夜接一夜地看當時演出的京劇,又帶他到一個區工人俱樂部組織的業餘京劇隊裡去過癮,那時候經費不足票友們無法彩排便搞些清唱,蔣盈平便也去客串清唱,記得一出《賀后罵殿》唱得好過癮!要麼他就到魯羽家聽京劇唱片,魯羽家有自己的獨門獨院,保存得有許多舊的百代公司錄製的京劇唱片,四大名旦的,四大鬚生的,名武生楊小樓的,名醜蕭長華的…全有,唉,真是聽不夠!而最最開心的是他同魯羽兩個一邊喝著茶一邊褒貶當時尚活著尚演出的那些個京劇名角,明明是當時極走紅極被報刊推崇的某某演員,《戲劇報》用其劇裝照登大封面的,魯羽偏大聲地用丑角腔調說:“糟!糟極了!整個兒一個糟糕!”逗得蔣盈平樂不可支,而魯羽又偏認為當時已經既無扮相也無嗓子的筱翠花“好極了!極好!”又學著當時已然完全不能下蹲的崑曲名伶韓世昌如何扮演《遊園驚夢》裡的香,如何用低的嗓音唱曲,但那又絕非諷刺,而是向蔣盈平展示韓世昌的魅力不但未減反而逾老彌增…蔣盈平不由得不雙腳跳著拍手高喊:“好啊!”

有一年寒假,一天蔣盈平正在家裡讀梅蘭芳的《舞臺生活四十年》第二集,忽然魯羽慌慌張張地跑來找他,一見他劈面便說:“你怎麼還在這兒沒事人兒似的?大事不好了!”他忙問:“怎麼?”魯羽說:“程雄野外作業砸斷了腿,在西寧那邊住了一百天院,這幾天才轉回北京,還在醫院裡躺著哩!這下怕再上不了臺了!”蔣盈平不驚愕:“你待怎講?!”魯羽便更大聲地說:“程雄他瘸了!”蔣盈平和魯羽一塊兒去到程雄所住的醫院,蔣盈平想到程雄從此竟是個瘸子了,悲從中來,鼻子發酸,但他們剛進入住院部,便聽見外科病室那邊傳來銅錘花臉甕聲甕氣的清唱聲:蛟龍正在沙灘困,忽聽雷響一聲,向前抓住袍和帶,金殿之上打讒臣…

沒錯,是程雄在唱《大保國》!蔣盈平和魯羽趕忙循聲而去,在一間六個位的病房裡,程雄架著一支拐,正站在窗邊為病友們清唱呢,還有旁邊病室裡一些能走動的病友也都圍在那裡聆聽…

好友重逢,自然欣喜異常。程雄說他無比遺憾的並不是再難登臺彩演銅錘花臉了,而是這個意外事故斷送了他在地質勘探方面的事業前程,今後即便他康復得可以不必架拐而行,那也絕計無法重返山野了…魯羽很快釋然並同程雄說笑乃至耍起貧嘴,蔣盈平卻不知何故心裡頭依舊酸酸的,總想淚,以至程雄後來反從他們送去的一大兜水果中挑了一個最大的橘子遞給他,拍拍他肩膀說:“夥計,咱們不要酸的要甜的!

”再過了一年,蔣盈平的父親蔣一水調到張家口一所解放軍的軍事學院任教,母親隨父親而去,北京不再留窩,蔣盈平再逢寒暑假,回北京就很不方便了。但他也還回來過,或者住在已經工作的弟弟蔣盈海那裡,或者住到已經結婚成家的妹妹蔣盈波那裡,或者住到魯羽家裡,甚或住到小旅館之中,他這才嚐到無父母家可歸的人生滋味,這才懂得無論兄弟姐妹或朋友對自己有多好,他們那裡永遠不可能替代父母的家,可以任自己無所顧忌地盡情盡興地享用…親友們都勸他抓緊找個對象結婚自己成個家。他總是紅著臉急得結結巴巴地說:“難道就在那個鬼地方隨便找個女人嗎?可這邊的女子,又有誰願意嫁給我這麼個戶口和工作在那麼個縣三中的男人呢?”但其實他心裡更惶恐的是,儘管年齡一年一年增長上去已到了不可輕易如實告人的數目,他心中所企慕所渴求的卻並不是一個子一個家,而是一群能夠隨時同他看戲、唱戲、聊戲或同他能永遠是一種“坐罐罐”狀態雙腳蹦狀態咯咯笑狀態的忘記了年齡忘記了別的親朋好友,他這條魚必得放到這樣一種水中方能活潑起來,快樂起來!

於是有一年暑假,他就應上海的親戚七舅舅的邀請,去了上海,在那裡得到了七舅舅一家及幾位娘娘(就是姨媽)及他們的子女(就是他的姨表兄妹)的熱情款待,那年暑假在北京園林局工作的表妹沈錫梅(其實跟他同年出生還比他大著月份,但他只把她當做表妹)也正好到上海探親,沈錫梅的母親即蔣盈平的娘娘,沈錫梅的弟弟沈錫松即蔣盈平的表弟,都一直在上海居住、工作;蔣盈平跟母系家族的這些親戚們聚了二十多天,臨到人家送他上火車返回湖南的時候,他忽然哭了起來,而且竟至於忍不住有嚎啕之勢,倒把包括沈錫梅在內的送行人都嚇了一跳,大家忙問他究竟是怎麼了?他哽噎著說:“你們…你們對我…實在是太好了!”火車開走後,送行的人們不面面相覷,是呀,他是我們的親戚,他來上海過暑假,我們當然應該對他好,我們對別的親戚也一樣地好啊,可他何至於就如此動情,彷彿我們對他有什麼不得了的恩德,彷彿大家這一別便是永訣,又彷彿他自己還是個沒長大的兒童似的…倒是沈錫梅後來對他做了一個解釋:“盈平是唱青衣的,那樣的戲唱多了,自然情比我們這樣的普通人細膩…我在北大看過他的戲…他是臺上臺下一個樣地動真情啊…”蔣盈平就這樣以他特有的生存方式和情世界進入了1966年,那一年暑假之前北京就亂了,然後就波及到湖南,波及到縣裡,波及到縣三中,他完全懵了…

好在蔣盈平一非“當權派”二非地富反壞右,三無民憤,因而儘管“破四舊”和“革命造反”的狂高過一,都沒有衝擊到他,更因當地的“紅衛兵”和“造反派”頭腦簡單,以一種簡單的推理——主席親自肯定的“第一張馬克思主義的大字報”是北大聶元梓他們寫的,蔣盈平是北大來的,因而蔣盈平自然是好的——把蔣盈平視為戰友,任蔣盈平逍遙自在,倘若不是蔣盈平自己不僅毫無政治野心,更一貫在政治上膽小怕事、退避三舍,那他如果趁勢跳躥一番,也還很可以另外演出一些威武雄壯的戲劇的…

蔣盈平在學校已然停課鬧革命,並且學生們乃至一些“革命教師”都隨“大串聯”之風奔向各地特別是奔向北京時,反倒哪兒也沒有去,因為他陸續接到了親友們的一些來信,對於他來說,他覺得實在已經無處可去…父母那邊來信,說軍事學院裡也“燃起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

“我們也都積極投入,爭取在革命的烈火中經受考驗,煉成真金”那當然不好去探望;北京的二哥蔣盈工(他剛結婚不久)來信說:“我們設計院形勢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十分空泛,末尾只是大大地寫出了兩個字:“勿念。”弟弟蔣盈海來信裡引滿了主席語錄,也一樣全然不著他自己具體情況的邊際,妹妹蔣盈波的來信倒還談的都是她家的瑣事:她生下了個小女兒,取名颯颯;請到了個保姆,四川人,還好,只是年紀大些…蔣盈平知道這種時候去北京無論住在他們哪位那裡,都不方便…老朋友們自從夏天以後都再無信來,他一連給魯羽寫了三封信,只問當年京劇社諸位友人的消息,一貫回信最勤的魯羽卻彷彿消失在了雲天之外,無片紙只言的反饋…

就這樣在那小小的角落裡混過了秋天,又進入了冬天…虧得還有個童二孃,有她那一家人,能使蔣盈平脆弱的心,得以在亂世中得到一些金貴的藉…

3那是1966年天,清明節的時候,當地人非常重視那個子,田野裡凡有樹叢的地方必有些墳頭,在那個子裡墳頭邊必有些燒完和沒燒完的紙錢在風中舞動…心情憂鬱的蔣盈平在田野中散步時,非常偶然地從一個墳頭前的石碑上看到了一個已亡故的婦人的名字:蔣一浣。他不心中一動,父親早就說過,蔣家最重視名字中的排行,父親這一輩都排“一”字,而且最後一個字無論男女都必帶水字,這位蔣一浣,難道是父親一輩的人嗎?她怎麼會嫁到了這個地方,並死在了這個地方呢?難道她竟是自己一位已然仙逝的姑母?自己的親姑母儘管只有一個,但堂姑母,從堂姑母,那就恐怕連父親也記不全了…

帶著這樣的疑惑,蔣盈平開始向學校裡的同事們打探,結果三問兩查的,竟果然查明瞭,那蔣一浣確是從自己祖籍那邊嫁到這湘北來的!她的丈夫還在,還有已成年的子女——那可是自己的表親啊!他找到了那姑父家,姑父是縣裡水利局的一個幹部,見到他同他敘起來,證實那蔣一浣真是他父親的一位從堂妹,他高興得雙腳蹦了起來,握住那姑父的手便想淚——他在這窮鄉僻壤中竟找到至親骨了!他是多麼幸運啊!

那姓童的姑父對於他的出現也非常高興,特別是知道了他來自北京,畢業自北大,而他的父母又都在部隊的軍事學院裡頭,哥哥弟弟妹妹又都在北京工作,這都很讓人到光彩,足可引為自豪。但當他熱烈地要求到姑父家中去認表兄表妹時,那姑父臉上卻現出了為難的表情…

原來蔣一浣姑母去世不久,姑父便又再婚,而且蔣一浣並沒有生育,現在的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都是續絃子生的,所以細算起來,那麼這些人在血緣上,都同蔣盈平沒有絲毫的關係…

童姑父向蔣盈平說明了真相以後,蔣盈平心中恍若火盆上落下了冰塊,但童姑父還是請他去家中作客,他也便去了。誰知一去,那給童姑父續絃的姑媽一見了蔣盈平,沒說上幾番話,便憐惜上了他,做了一桌子豐盛的菜餚,留他吃飯,邊往他碗裡挾邊大聲地說:“細算麼子血緣喲!你就不認他姑父我也要當你的姑媽,你也莫叫我姑媽,這邊街坊鄰里都叫我童二孃,你就也叫我童二姥罷咧!”又對她丈夫說:“你不把他看做親侄兒,我只當他是親外甥!”又讓都已參加工作但未成親的兒子、閨女都喊他“表哥”蔣盈平動得嗓子眼發熱。從此,他在那窮鄉僻壤不再孤單,他有了一家親戚,而且那一家親戚是以童二孃為本位的!

蔣盈平把與童二孃相認的動人場景寫成很長的信,寄給父母,寄給兄弟和妹妹,並且寄給田月明和沈錫梅兩位表妹,他要他們也從各自的方位上認這位童二孃,請求他們都給她寫信…反應出乎他意料地冷淡,父母來信只說蔣一浣姑母既然早已過世,在那麼個地方有童二孃照應也好,只是也別太過多地麻煩人家;兄弟和妹妹給他的回信中只說別的,竟彷彿都忘記了他所報告的這一親情消息;田月明沒有回信,沈錫梅回了信,卻明確告訴他:“我實在不好同那位童二孃聯絡,因為我們之間實在找不出話來說,請你原諒。”

“文革”的風暴起來以後,同父母兄弟妹妹及原京劇社同仁等方面都疏離了聯繫,蔣盈平對童二孃一家的情依託愈加緊密,反正學校裡已經停課,亂作一團。他便三天兩頭跑到童二孃家去待著,即便童二孃等人對他並沒有多少話好說,但他們容他斜靠在竹躺椅上,搖著蒲扇聽廣播——他自然仍是聽戲。那時所播的自然全是“革命現代戲”(“樣板戲”的提法後來才出現),他覺得有的唱段聲腔設計得不錯,比如《六號門》一劇中胡二這一角便由林玉梅用程腔演唱。

“反二黃慢板”

“自那東貨場飛來禍變…”十分幽咽婉轉,引他隨著暗——而且總是熱情地留他吃飯,儘管街巷裡的高音喇叭不時地狂吼“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童二孃在那樣一種環境中給他備下的飯菜仍然豐盛而可口;童姑父在單位裡既非當權派亦非“反動權威”也不積極參與“造反”所以家裡氣氛較外面鬆弛許多,表弟和表妹也都老實巴,偶爾在飯桌上傳達一些聳聽的消息或互相展開一些爭論,也都絕不真正影響蔣盈平的食慾…

因此,當那個雨綿綿的午後,蔣盈平舉著紅油紙傘,翻過那座竹林蓊翳的小山坡,去往鎮子邊緣上的童二孃家時,他不又一次在心裡深深地慶:總算在這裡有一位慈藹的童二孃,有一個小小的避風港…他在心底裡哼出一句自創的程腔:這也是吉人自有天相…

翻過坡頂,走完“之”字形的下坡梯,竹林已盡,是一片菜地,穿過那菜地間的小徑,便到了鎮尾,從幾家住戶的後牆轉過去,便是鎮上的小街,小街的大榕樹下有一條短短的小巷,小巷裡便是童二孃家。

蔣盈平發覺雨已然停了,便收攏了雨傘。他轉到了小街上,陡然發覺街上聚集著一些人,神都頗異常,再一細看,大榕樹下,巷口那裡,似乎有一群“造反派”正在揪鬥什麼“牛鬼蛇神”;這類景象近幾個月裡他已經見慣,本不足吃驚的,然而在鬧鬧嚷嚷的批判聲、喝問聲和口號聲中,他聽出來那被批鬥的人似乎是…他再定睛一看,啊呀!被揪出來批鬥的竟是童二孃!她頭上被扣了一個剜去內瓤的西瓜皮,一些紅的西瓜汁淌在她的臉上。她脖子上被吊了一個大牌子,寫著她的名字,並且有一行宣佈她反動身份的判決“逃亡地主反革命臭婆娘”又總的劃上了個大紅叉…蔣盈平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態嚇懵了,那邊的童二孃在“造反派”的威勢中瑟瑟發抖,他在一群稍遠的旁觀者中也瑟瑟發抖——只是旁人都沒有注意他罷了,他不出聲自問也似的問人:“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身邊一個聽到他提問的人便告訴他:“是那童二孃家鄉的人,出來串聯,順便把她揪了出來,說是要遣送原籍哩!”他只覺得眼發黑,腿發軟…

4在那間陰冷溼、瀰漫著石灰和黴菌氣味的宿舍裡,蔣盈平蜷縮在黏乎乎的蚊帳中,偷偷哭泣了好久。

他為童二孃的被揪出所刺,他沒有別的辦法,只有躲進自己的宿舍,縮進發黴的蚊帳,掩住嘴哭…

他哭,倒並不完全是因為童二孃的遭難,甚至主要並不是為這個…

他哭,是因為恐怖,他覺得有一隻無處不在的、鋼鐵般的毫不留情的巨手,君臨於這個世界,並直接籠罩於他的生活,竟使得他這絕對不妨礙他人、無礙於任何勢力、不過是學過一點俄語、愛唱一點京劇中程派青衣腔調的渺小不堪弱者,也終於找不到一隙躲避之地…

他哭,是因為失卻了自我,他模糊地意識到,自己所恐懼的那隻巨手,恰代表著革命與正義,代表著無產階級專政,代表著不容置辯的真理。因而,他的恐懼便是反動,便是罪惡,便是穢行…他應不應該自伐、自首、自裁?如果應該,他又沒有勇氣…

他哭,是因為到遭到欺騙,童二孃為什麼要欺騙他,不早向他坦白自己是個逃亡的地主婆?童姑父為什麼要欺騙他,不早向他底?他把自己的滿腔情都給了他們,他們何以不早說實話?

當然,那所謂“逃亡地主婆”的帽子,也許是“造反派”們瞎扣的。這類事他見得多了,但那些“造反派”又為什麼偏偏要把這頂嚇人的帽子扣到對他至關要緊的童二孃頭上?

究竟誰欺騙了他?童二孃一家還是“造反派”?反正,生活欺騙了他,騙取了他純真的、孩童般的親情…

他哭,是因為深深地孤獨,深深地寂寞,因為孤苦無告…父母兄弟妹妹,乃至其他親戚,都遠在千里之外,昔京劇社的好友們,竟已一連多月消息全無,他滿腔的幽怨,向誰訴說?他心中的空虛,誰給填補?

他哭,是因為他看不起自己,他這一次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銘心刻骨地意識到,他那脆弱、纖秀、純淨的靈魂,卻偏偏裝在了一個硬邦邦、夯夯、髒兮兮的軀殼中。而且,比如說他這樣偷偷地飲泣,也與他現在已有的年齡全然不相稱。他不僅不是十幾歲的少年人了,他甚至也不是二十啷噹歲的小青年,他可是三十好幾,鬍子拉碴的大老爺們了…

蔣盈平就那麼一直哭到天完全黑淨。這場盡興的哭泣,最終使他從緊張狀態裡鬆快了下來,他到有些渴,有些餓,他從帳子裡鑽了出來,去門邊拉亮了電燈。儘管電燈光是昏黃的,因為長時間呆在了黑暗裡,那燈光仍然使他覺得燦然,覺得溫暖,就在他心理上到一種平復的暫時快意,並打算衝一點粉來喝、吃一點土餅乾時,一低頭之間,他發現門邊地上有一封信。顯然,是從門外面通過門縫進來的——這種情況以前也有過,並不奇怪,何況這些天他總問收發室的馬師傅:“有沒有我的信?”人家總充滿歉意地向他搖頭、擺手,所以今天忽然有信來,人家便主動進他宿舍的門縫,這也是一番好意…

蔣盈平本能地拾起那封信,信皺皺巴巴的,郵票歪貼著,應寫明寄信人地址姓名的位置上只有“內詳”二字;他急不可待地撕開信封,掏出信紙,抖開,湊到電燈下,只見上面寫著:盈平:想見你。盼你12月13(星期二)下午5點鐘,到武漢長江大橋公路橋橋北東人行道橋欄邊會我。你想不想去,能不能去,我不管,反正我那時候在那裡等你,苦等。

一切見面說!

程雄1966年12月5是程雄!天哪,程雄!蔣盈平的眼珠本能地晃向粘在牆上的一張大年曆,現在離程雄所規定的時間,還有三天,趕到武漢完全來得及!程雄一定是大串聯到了武漢…蔣盈平仔細檢驗信封上的郵戳,那信確實寄自武漢,好久好久沒接到程雄的信了,並且好久好久本沒有他的消息。現在,好,程雄出來串聯,並且想到他了,又那麼情真意切地約他去武漢見面,他能不去嗎?他想去、能去!沒有問題!12月13星期二下午五點鐘,在武漢長江大橋公路橋橋北東人行道橋欄邊相會!

蔣盈平頓時到渾身翻湧著暖

他竟然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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