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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紳士的沉默,只似乎平時無人可以說話的原因。他所需要的,是同一個人,來說他年輕時代的種種。最好還要這個人能有××地方人民的風格,每一隻腳不必穿一隻合式的鞋子,每一句話卻不能缺少一個恰當的比喻。這個人現在已於無意中得到,因此他自然忽然便年青起來,他的朋友,也自然而然把年齡為人所劃出的界線,一同忘掉了。既然兩人把友誼成立到那另一個世界裡的一切,慢慢的,這被世人所不知的地方,被歷史所遺忘的民族,兩人便不能顧忌,漸漸的都要提到了。…稍後一點子裡,某一個晚上,便輪到那老年紳士,在他那佈置得十分舒服的客廳中,柔軟的燈光下,向年青人坦白的提到那個眷念××地方的理由了!
那時節老年紳士坐到年青人的對面,正在用刀為他的朋友割切一個橘子。一面把切好了的橘子,親熱的遞給了他的朋友,一面望到那年青人華麗優雅的儀表。紳士眼睛中有一種只應當在年青人眼睛中燃燒的光輝。紳士輕輕的幾乎是無聲的說“真是怎樣一個神的手段!”年青人沒有聽到,因為所吃的橘子十分佳美,只當是稱讚到青島的橘子。
紳士便說:“鎮筸地方壯大新鮮長年無缺的瓜果,養成我這種年齡的人有童心的嗜好。二十年來若每天沒有一點水果伴到我,竟比沒有書籍還似乎難於忍受。”年青人說:“這種嗜好也同讀××差不多,不算一件壞事情。”
“是的,在一個大圖書館裡去,看書是一件多麼方便的事。
到××去,瓜果並不值錢。可是這種嗜好在××為一種童心,在別處則常常為一種奢侈。正如用豐富的比喻說話一樣,在××可以連接兩人的友誼,在別處則成為一種費。××地方山中的桃李橘柚,與蘊藏在每一個人口中的甜
智慧言語,同這裡海邊的魚蟹鹽沙,原是同樣不能論價的東西!
“年青人微笑著,同意了這個比擬。他不願意用這十餘年來子所加於每一個人身上的變化,聯想到這些
子在其他物質上的改革。他自己所夢想到的,一切也仍然是那麼一個野蠻
暴的世界。在那一片野蠻
暴的地方,有若干
悍,樸厚,熱情的靈魂,生氣
的過著每一個
子。二十年來新的一頁歷史,正消滅到中國舊的一切,然而這隱藏在天的一角,黑石瘦確群山之中,參天杉樹與有毒草木下面,一點殘餘的人民,因為那種單純,那種忍耐,那種多年來的由於地方所形成的某種固執,這時候已成了什麼樣的變化,誰能知道誰能說明呢?
因為提到了嗜好,紳士到後忽然嘆喟起來,顯然為那個嗜好的來源,略略到了一點惆悵。紳士說“××地方的慄樹,為我留下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年青人說:“××慄樹並不很美,正如××野豬並不很美。
××最美的樹當是杉樹,常年披上深綠鳥羽形的葉子,凝靜的立定,作成一種向天空極力伸去的風度。那種風度是那麼雅緻,那麼有力,同時還那麼高尚不可企及。按照××的山歌:情人為人中之杉,杉樹為樹中之王。那稱呼毫不覺得溢美。
“紳士接到說:“是的,我見過那種杉樹,習那個名言。
誰有能力來否認,身在那種大樹面前,不覺到自己的卑小與猥俗?我並不稱揚慄樹,以為那勝過杉樹。我想起的是那慄樹上所結的無數帶刺圓球。八月九月,明黃的
頭,疏疏地潑了一林陽光,在一切沉靜裡,山頭伐樹人的歌聲,懶散的唱著,調節到他斧斤的次數。就是那種枝葉倔強樸野的慄樹,帶刺的球體自動繼續爆炸,半圓形的硬殼果實,烏金
的光澤,落地時微小的聲音,這是一種聖境!自然在成
一切,在創造一切,伐樹人的歌聲,即在讚美這自然意義中,長久不歇。這境界二十年來沒有被時間拭去,可是,我今年已五十五歲了,就記到這個,多明朗的一個印象!
““時間使樹木長大,江河更改,天地變,少壯如獅子的人為塵為土,這個我們不能不承認。不過有多少事情,在其他方面極易消失的,在我們記憶上,卻永遠年青。譬如一個女人,不盡只能在鍾情於她的男子心中永遠年青,且留到詩人的詩歌上面以後,這女人在一組文字上,也永遠有青
的光輝,如一朵花,如一片霞,照耀人的眼目…”老年紳士聽到這個議論,因為正提到他心中所思量到的一個問題,似乎稍稍受了一點寒氣,望到他年青朋友,把那個斑白的端整的頭搖動不已,帶點抗議
質說道:“這是一件事實,我的朋友。只是這一句話不是你年青人說的。這是為老年而有所鍾情的人一個說明。你是一個年青人,你不適宜於說這句話。”年青人承認了這一點,顯
出謙虛和坦白微笑,解釋到這句話的來源。
“這是從一本書上記下的。這話或者我將來還有用處,等到將來看去。至於現在,假若這句話適用於事實,我想象在我面前的老友,一定就有一點事情,行將同我說到。”紳士瞥望到天花板,好象找尋一種幫助“可惜得很,當我年青一點兒的時節,天並不吝惜給我一些機會,安置我到一種神奇故事裡去。不過郭景純那一枝生花妙筆,並沒有借給過我,詩人的才氣於我無分。一些不可忘卻的印象,如今只能埋葬在那麼一個敝舊的軀殼裡,再過不久,這敝舊軀殼,便又將埋葬到黃土裡了。”
“若我有幸福可以從老友口中聽到這個故事,這故事行將同樣的純潔的保留到這一個年青一點的心上,重新放出一種光輝。”
“我願意把它安置到一個年青人心上去,我願意作這件事。而且沒有比你更適當的一個人,使我極方便的說到這件事。不過杉樹的葉子因對生而顯得完美,我擔心我的言語,不能如一首有韻的詩那麼整齊。”
“對生的皂角未必比松樹還美。松樹的葉子,生來就十分紊亂,缺少秩序。”
“這松樹老了,已經為歲月人事把心蝕空了。”
“為了位置一個與俱增的經驗,長江大河也正在讓
水淘蝕。這是一種自然的規律。”
“可是一切改變皆使人不歡,秋天來時草木也十分憂鬱。”
“假若草木能有知覺,它在希望或追憶裡,為未來或過去那個天,它應當是快樂的。”紳士對於這個對白髮生了一種思索的興味,他願意接續到這一點問題上,思想徘徊逍遙。他承認了年青人的議論,同時又有所否認。他說:“是的,草木應當快樂,因為它有第二個
天可以等待。這一方面我們可仍然看出了人類的悲慘處,因為人類並沒有未來。一個年青人在愛情中常常懸想到未來,便極胡塗的打發了現在。到了老年,明白未來永遠不會來到了,想象的營養,便只好從過去那個倉庫裡支取他的儲蓄。我就是隻能取用昨天儲蓄卻不能希望明天的一個人。”年青人在這個儲蓄比喻上,放下另外一個意見。
“一個有面粉同金塊儲蓄的人,永遠不至於為生活艱難所困;一個不缺少人生經驗的人,他那取之不竭的智慧,值得一切人給他一種最大的尊敬。”
“我的朋友,你說得對。從你的言語上,老年人應當得一種知足的藉。不過應當有一個轉語,找回我們那個原來的問題。人和草木不能相同,我還有一點意見。就是草木既有過去,也有未來,同時還大都明白現在。陽光同雨
使它向人微笑,它常常是滿意現在,而儘量享受現在。我們在今天這個
子裡,所要談到的,思索的,工作的,就常常只是為了明天或昨天,使我們度過這一個當前。我明天是什麼呢?我問你。”
“我的老友,這是一個平安的休息。”年青人答後他老朋友的詢問,同時記起了東方哲人胡大聖,曾經以一種最東方的情,對這休息所發的一番明論,便複述出來。
“若果一個人在今天還能用他的記憶,思索到他的青,這人的青
,便於這個人身上依然存在,沒有消失。我的老友,這個格言值得我們深思。我請你相信,在我眼睛裡,你的雄辯,已證明了你的少壯,你的敘述,也行將把你青
恢復轉來。萬里的長江,當每次
水發後,那古舊的河
,洋洋灑灑挾巨
而東下時,它便依然是有力而年青的。我希望讓一道回憶的河
經過你那還不衰弱的心上,在這溫柔的燈光下,我還可以有那種榮幸,重新瞻仰你一度青
的風儀。”老紳士低低的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又是一個鳳子”年青人聽到,臉
全變了。年青人顯得十分
動,一點回憶
動了他的血
,卻謹慎的節制到自己的冒失。因為從老紳士神
上看來,這一句話原不是為他而說,與年青人無關係的。
但年青人卻從這句話上,把去年十月來那個黃昏中人,認清楚就是對面的一個了。
那種新的發現,使年青人不免稍稍矜持起來了,他將手無目的伸出了一會兒又縮回來“我有點冒昧,想將一個隱藏在心中有半年了的印象,詢問到我的朋友。去年十月裡,一個體面的黃昏中,大海為落所焚燒後,天邊殘餘了一線微紫,在那個海邊沙灘上,我曾經於無意中聽到一個年高有德的人,對黃昏作過了一段描繪,對人生闡發了一種哲理。同時還有一個女人,倘若我的記憶力並不十分壞,這人的名字,應是鳳子。…”老紳士聽到這個話時,不即作答,只望到年青人微微的笑著,帶一點兒驚愕,仍然似乎自言自語的說:“啊,有一個鳳子,那應當是一件真實的事情了。”接著稍稍沉靜了一點,若果年青人過細注意一下,還可以看到紳士是為了這個詢問,把要說的話給紊亂了的。那時紳士帶一點長者的神氣輕輕的說:“…你用不著騙我,這女人你一定覺得很美。”說了望到年青人,又說:“你坐過來一點,我將告你一些事情,使你明白一切。我們從另一個題目上說去,慢慢的會說到栗子,說到鳳子,結束到你所不忘記的那個黃昏裡。我們慢慢兒來說,讓這一道行將枯竭的河
,愉快的重新再
一次。”這老紳士把話說到這裡止住了,站起了身子,按了一下電鈴,頃刻之間,那個沉默的僕人,就恭恭敬敬的站到門邊了。紳士吩咐他說:“把那一簍柑子拿來,取一瓶櫻桃甜酒,另外煮一點極濃的咖啡…”
“這一道枯竭的河,行將
一個整夜,”年青人想到這一點,看著紳士,正斜斜的躺到沙發一邊去,臉兒紅紅的,蒸發了一種青
的熱力。兩人在暫時的沉默中,互相
換了一個親切的微笑。
五、一個被地圖所遺忘的地方被歷史所遺忘的一天一個好事的人,若從二百年前某種較舊一點的地圖上去找尋,當可在黔北,川東,湘西,一處極偏僻的角隅上,發現了一個名為“鎮筸”的小點。那裡同別的小點一樣,事實上應有一個城市,在那城市中,安頓了三五千人口。不過一切城市的存在,大部分皆在通,物產,經濟活動的情形下面,成為那個城市榮枯的因緣,這一個地方,卻以另外一種意義無所依附而獨立存在。試將那個用
糙而堅實巨大石頭砌成的圓城作為中心,向四方展開,圍繞了這邊疆僻地的孤城,約五百左右的碉堡,二百左右的營汛。碉堡各用大石塊堆成,位置在山上,隨了山嶺的脈絡蜿蜒各處走去;營汛各位置在驛路上,佈置得極有秩序。這些東西在一百七十年前,是按照了一種
密的計劃,各保持到相當距離,在周圍數百里內,平均分配下來,解決了退守一隅常作“蠢動”的邊苗“叛變”的。兩世紀來滿清人的暴政,以及因這暴政而引起的反抗,血染紅了每一條官路同每一個碉堡。到如今,一切完事了,碉堡多數業已毀掉了,營汛多數成為民房了,人民已大半同化了。落
黃昏時節,站到那個巍然獨在萬山環繞的孤城高處,眺望那些遠近殘毀碉堡,還可依稀想見當時角鼓火炬傳警告急的光景。這地方到今
,已因為變成另外一種軍事重心,一切皆以一種迅速的姿勢,在改變,在進步,同時這種進步也就正在消滅到過去一切隔閡和仇恨…凡是有機會,追隨了屈原溯江而行那條常年澄清的沅水,向上走去的旅客和商人,若打量由陸路入黔入川,不經古夜郎國,不經永順龍山,都應當明白“鎮筸”是個可以安頓他的行李最可靠也最舒服的地方。那裡土匪的名稱不習慣於一般人的耳朵。兵卒純善如平民,與人無侮無擾。農民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敬神守法。商人各負擔了花紗同貨物,灑脫的向深山村莊裡走去,同平民作有無
易,謀取什一之利。地方統治者分數種:最上為天神,其次為官,又其次才為村長同執行巫術的神的侍奉者。人人潔身信神,守法愛官。每家皆有兵役,可按月各自到營上領取一點銀子,一份米糧,且可從官家領取二百年前被政府所沒收的公田播種。城中人每年各按照家中有無,殺豬,宰羊,磔狗,獻雞,獻魚,求神保佑五穀的繁殖,六畜的興旺,兒女的長成,以及疾病婚喪的禳解。人人皆很高興擔負官府所分派的捐款,又自動的捐錢給廟祝或單獨執行巫術者。一切事保持一種淳樸習慣,遵從古禮。
秋二季農事起始與結束時,照例有年老人向各處人家斂錢,為社稷神唱木傀儡戲。旱嘆祈雨,便有小孩子各抬了活狗,帶上柳條,或紮成草龍,各處走去。
天常有
官,穿黃衣各處念農事歌詞。歲暮年末,居民便裝飾紅衣儺神於家中正屋,捶大鼓如雷鳴,巫者穿鮮紅如血衣服,吹鏤銀牛角,拿銅刀,踴躍歌舞娛神。城中的住民,多當時派遣移來的戍卒屯丁,此外則有江西人在此賣布,福建人在此賣煙,廣東人在此賣藥。地方由少數讀書人與多數軍官,在政治上與婚姻上兩面的結合,產生一個上層階級,這階級一方面用一種保守穩健的政策,長時期管理政治,一方面支配了大部屬於私有的土地;而這階級的來源,卻又仍然出於當年的戍卒屯叮地方山坡上產桐樹杉樹,礦坑中有硃砂水銀,松林裡生菌子,山
中多硝。城鄉全不缺少勇敢忠誠適於理想的兵士,與溫柔耐勞適於家庭的婦人。在軍校階級廚房中,出異常可口的菜飯,在伐樹砍柴人口中,出熱情優美的歌聲。
地方東南四十里近大河,一道河肥沃了平衍的兩岸,多米,多橘柚。西北二十里後,即已漸入高原,近抵苗鄉,萬山重疊。大小重疊的山中,大杉樹以常年深綠
人的顏
,蔓延各處。一道小河從高山絕澗中
出,彙集了萬山細
,沿了兩岸有杉樹林的河溝奔馳而過,農民各就河邊編縛竹子作成水車,引河中
水,灌溉高處的山田。河水長年清澈,其中多鱖魚,鯽魚,鯉魚,大的比人腳板還大。河岸上那些人家裡,常常可以見到白臉長身見人善作媚笑的女子。…一個旅行的人,若沿了進苗鄉的小河,向上遊走去,過××,再離開河
往西,在某一時,便將發現一個村落,位置一帶壯麗山脈的結束處,這旅行者就已到了邊境上的礦地了。三千年來中國方士神仙所用作服食的寶貝,硃砂同水銀,在那個地方,是以一個極平常的價值,在那裡不斷的生產和貿易的。
那個自己比作“在××河中過的一尾魚”的紳士,在某一年中,為了調查這特殊的礦產,用一個工程師的名分,的的確確曾經沿了這一道河
,作過一次有意義的旅行。在這一次旅行中,他發現了那個地方地下蘊藏瞭如何豐富的礦產,人民心中,卻蘊藏更其如何豐富的熱情。
歷史留給活人一些記憶的義務,若我們不過於善忘,那麼辛亥革命那一年,國內南方某一些地方,為了政局的變革,舊朝統治者與民眾因對抗而起的殺戮,以及由於這殺戮而引起的混亂,應多少有一種印象,保留到年齡二十五歲以上的人們記憶中。這種政變在那個獨立無依市民不過一萬的城市裡,大約前後有七千健康的農民,為了襲擊城池,造反作亂,被割下頭顱,排列到城牆雉堞上。然而為時不久,那地方也同其他地方一樣,大勢所趨,一切無辜而的血還沒有在河灘上衝盡,城中軍隊一變,統兵官乘夜挾了
小一逃,地方革命了。當各地方諮議局、參政局繼續出現,在省政府方面,也成立了礦政局、農礦廳一類機關後,隱者紳士,因為同那地方一個地主有一科友誼,就從那種建設機關方面,得到了一種委託,單獨的深入了這個化外地方。因這種理由,便輪到下面的事情了。